<p style="font-size:16px">三年血恨一朝得偿,如今战事方歇百废待兴,苍云军便暂时免去日常操练,转而帮忙重新修筑雁门关城墙和安顿附近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燕沧行名义上虽然仍是苍云的将军,然而因他久不在军中,如今大小事务皆由他曾经的副将和军师一道处理,他即便回来,却也整日无所事事,就连试图穿上玄甲重新帮忙练兵的提议也因为业务不熟练被驳回,只能被自己的护卫带着在雁门关到处转悠。
他的护卫恰是那天扑在他身上大哭的少年。少年名唤做薛朔,是燕沧行从前在战乱中救下的孤儿,为了报恩跟着他进了苍云,现在也已经是一个小队的队长了。只是听闻他“死而复生”,便主动向军师申请做他的护卫,还像是过去一样天天跟在他后面,笑嘻嘻地帮他扛刀举盾。
燕沧行从前当将军时,在军中没什么架子,因此大家在他面前都特别放得开。薛朔带着他从映雪湖逛到广武镇,这小子个子不高话倒不少,一路上从代理他职位的副将小女儿生辰抓周啃了她阿娘的刀盾一口八卦到邻进州县刺史的儿子是个有名的纨绔,上月随父亲一道来了营里,天天纠缠军师给他讲课。
他二人正转过街角,路旁站着个小姑娘,一看见薛朔便招招手跑过来,给他手里塞了两个热腾腾的糖饼,说是特意谢谢他前两天帮她和父亲搬家。方才伶牙俐齿的少年这会儿一下子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军中有规定,不能随便收百姓的东西。
眼见小姑娘难过得快掉眼泪,燕沧行有些好笑地敲了他小护卫的木头脑袋一下:“人家一片心意,你还不快些收着。等她不喜欢你了给别人送去,你哭都来不及。”
说完,他从薛朔手里抽走其中一块饼,咬了一大口,笑着夸小姑娘手艺不错,饼很好吃。
“那是给我的——!”薛朔差点跳起来去他手里抢那块饼。
燕沧行当没听见,嚼着糖饼含含糊糊道:“你之前说军师怎么了?我这两天都没见他。”
杨瞻夜——军师的名字他还是从薛朔口中知道的——那天跑了之后,又特意遣人来,说是他身处的主帐便是他从前住的,将军想住便随时可以住下,一并送来的还有他收拾好的一套玄甲,皆是他从前旧物。然而他本人像是有意躲着他似的,一连几天都没露面,燕沧行特意去寻,得到的答复也只是军师这两日公务繁忙,暂时不在营中。
“将军不是和军师住一起的吗?”薛朔听了他的话露出诧异的神情,“哦对,我忘记了,这两日又是发粮饷的日子,军师应当是陪那些负责运粮的大人往城中去了。”
少年咬了一口糖饼,有些不满地道:“那些官爷都跟铁公鸡一样,每年冬天苍云军的粮草还要军师一个个上门去求他们才肯给。说什么战事不利自己也不好过,哼,要是没有我们在前面顶着,他们这会儿早就在狼牙手底下给卖去做奴隶了。还有那个什么王刺史的儿子,之前军师上门的时候不知怎么给他看上了,这回竟然追到营里来,真是欺负苍云军没人,连将军的墙角也敢挖。”
燕沧行在他的一长串话里十分准确地抓住了重点:“……你说挖谁的墙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薛朔诡异地盯着他好一会儿,终于艰难地开口:“……不会吧,您连这个也忘了?”
燕沧行倒不意外,毕竟再怎么装得冷淡疏离,那日杨瞻夜一瞬的依赖和脆弱都做不得假,这两天里他也无数次地想过,但他从前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就算拼命去想,除却加剧他的头痛之外也没什么其它作用。只是杨瞻夜实在不像个地坤,那日被他捕捉到的、能称为地坤信香的味道实在太过浅淡,再者已经结契的天乾地坤之间彼此感应,然而他在杨瞻夜身上并未感受到任何结契的气息。或许是自己太久没在他身边,燕沧行想,然而并不能掩去他心底隐隐的不安。
况且,自他回来以后,杨瞻夜对他的态度,就仿佛是故意瞒着他曾和自己结契一般。
正如薛朔所说,他确实离开太久了,回来了又什么都不记得。若是在这段时间里,杨瞻夜对别人——
他突然很想见一见杨瞻夜。
“我去找他。”无视身后薛朔的呼喊,燕沧行撂下一句话匆匆走了。
按往年的惯例,每季各州官员带着粮草军备前来苍云,苍云这边都是要设宴招待他们的。然而今年主将奉旨进京,这些事情便全落到杨瞻夜一个人身上。前些日子苍云集体都在忙设防筑城的事情,他实在分身乏术,又不愿意去打扰燕沧行,于是只得把人都领到自己临时搬出来的帐内,简单摆了一桌宴席招待他们。
今次待遇不同以往,杨瞻夜明显感受到几人将不满意写在脸上。虽然他有意隐瞒,然而燕沧行“复活”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纷纷问杨瞻夜为何不见燕将军。
“将军重伤未愈身体不适,某代其设宴招待各位大人,还望见谅。”
其中一人转了转手中的酒杯,笑道:“既然如此,杨军师可要连将军的酒一起喝了。”
杨瞻夜从来不善饮酒,硬着头皮同他们喝了几杯,脸上已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潮红。若是换作三年前的他,最是厌恶这种虚与委蛇的场面话,早在他们劝第一杯酒的时候就甩脸色离开了。然而如今对他来说,只要捱到他们肯把物资留下离开,教他丢些面子又如何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三年前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这么大个军营连个能表演的歌舞乐妓都没有,无聊死了。”说话的便是王刺史的儿子,从前杨瞻夜上门拜访的时候,偶然教他发现地坤的身份,于是仗着父亲硬是要杨瞻夜收了他做学生,这次更是非求父亲带上他一道,追到了营里来要杨先生上课。
“苍云军纪严明,军中不随乐妓。将士们闲暇时偶尔会去广武镇中为百姓表演,公子若有兴趣亦可一道前去观赏。”杨瞻夜解释道。
对方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眼睛却一直盯着主位上的军师。忽然他转了一下手中的酒杯,冲着杨瞻夜玩味地道:“听闻长歌门精擅琴艺,先生既然是长歌门出身,不如就在这儿奏一曲,也算为宴席助兴了如何?”
“——岂有此理!我们军师是能被你与伶人乐妓相提并论的?!”连一旁守卫的苍云小将都看不下去了,当即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亟欲起身与那人理论。
然而杨瞻夜一手按住他,微微摇了摇头。他广袖下的手指一度攥紧成拳,最终还是慢慢松开。
“去取我的琴来。”他说。
“——军师!”
“歌舞纵然没有,盾舞倒是我们苍云最不缺的,”门口帘子突然被掀开,燕沧行一身玄甲刀盾装备齐全地靠在门口,抄手抱臂冲众人一抬下巴,“如今天色已晚,不敢打扰军师休息,几位大人若有兴趣,不妨来某帐中一叙。”
见燕沧行来者不善,几人纷纷汗颜道不敢不敢,就连王刺史也准备拖着他的惹事儿子走掉。燕沧行给一旁的小将使了个眼色,憋屈了一晚上的年轻人立刻精神抖擞起来,领着人强行观赏盾舞去了,走之前还背着军师的方向朝将军比了个拇指。这场气氛不甚愉快的宴会终于散了场,帐子里一时之间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燕沧行方才解围时装得锋芒毕露气势凛冽,不过是身体的条件反射罢了。他一路上想了很多要和杨瞻夜说的话,但当真正见到他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杨瞻夜自然没注意到他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他趴在桌上头也不抬,似乎醉得深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你又不能喝,喝这么多做什么。”话一出口连燕沧行自己都是一惊,他的头又隐隐痛起来,似乎有些尘封的记忆要冲破那道禁锢奔涌而出。燕沧行甩了甩头,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上前弯腰拍了拍人的肩膀,“杨……军师?”
杨瞻夜迷迷糊糊之中听见有人唤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分辨来人是谁:“……沧行?别闹,让我再睡会儿。”
他果真是醉得深了,连燕沧行失忆的事都忘掉,只当还是从前,甚至依恋地拿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燕沧行看着人眼中水雾氤氲,面上一片绯红的情态,第一次意识到了薛朔白日里那句话的分量。
军师是你的地坤。
你的,地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