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杨瞻夜尚未推开门,便被扑面而来的莺歌燕舞脂粉气息弄得浑身不自在。而他要找的人正坐在宴席的主位上,松松端着杯酒,眯起眼欣赏中央几位翩翩起舞的舞姬。杨瞻夜快速扫视了一眼两道位列宴席的人,果不其然发觉他们都是几日前来苍云的地方官员。
杨瞻夜推开门的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连周围的气氛都冷下几分。他一身正装打扮,背着长歌门从不离身的琴剑,不仅显得与这场宴会的氛围格格不入,更像是来讨债的。只有主位上的人毫不在意地举杯,向他招了招手。
杨瞻夜冷冷地环视四周,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
杨瞻夜从小在江南长大,少年便拜入长歌门,甫一及冠后科举入仕便自请去遥远的雁门关做了军师。塞北经年苦寒,加之外敌环伺常有战乱,他怀着一腔家国天下的赤子之心毅然前赴,不出三月便发觉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原先设想的生活与实际大相径庭。
作为军师,在没有战事的日子里杨瞻夜须得帮着处理苍云军的文书任务,这对他来说倒并非难事,难的是他的上级——燕沧行和他截然不同,他少年从军战功卓然,一路从最底层的士兵直到如今的一军统帅,靠的从来都是威信和人望。杨瞻夜接手苍云军军务的时候才发现,这人根本就什么都不管!在他之前的上一任军师年事已高,几年前便告老还乡去了,如今的苍云军务简直一团乱,杨瞻夜花了两个月,才勉强把原本陈年堆积的文书战报理清,拿着结果向他反映,燕沧行从来最头痛这些,一见有人帮他处理,立刻兴高采烈大手一挥全权交给杨军师负责,自己心安理得地摸鱼去了。所幸还有燕沧行的副将、同是世家公子来投军的卢寄北帮他分担一些,否则光靠他自己真是要过劳死。
前几日苍云来了几位押运粮草军备的地方官员,杨瞻夜原以为他们要核查军务,连夜清点粮草军备,计算好需求准备迎接他们,结果却迟迟不见人来,一问才知道原是燕沧行接风设宴,领着他们往城中去了。
杨瞻夜气得当即抄起装备气势汹汹地杀上门去,结果对方却好像早知他会来一般,甚至还给他留了位置。他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听着燕沧行和那些官员进行一些虚伪无聊的互相吹捧,始终僵着一张好看的脸。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开始有人大着胆子朝杨瞻夜劝酒。杨瞻夜一开始只冷冰冰地回复自己不擅饮酒恐让诸位见笑,后来被问的次数多了,终于在又一次有人把酒杯端到他面前时一把夺过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掼,起身道:
“今冬大寒,现下就在这雁门关内有多少百姓挨饿受冻,有多少守关将士缺衣少食,诸位在此花天酒地穷奢极欲,有何脸面为官为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故意提高了声音,众人面面相觑,一旁的伶人亦吓得不敢奏乐,原本热闹的宴席一时之间竟鸦雀无声。
半晌,还是燕沧行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军师说得在理,这将士与百姓之苦我们又岂能不知?只是雁门连年战火好不容易才消停片刻,城中酒楼开张特意请了我来,刚好几位大人远道而来,我就顺便承了这个情,一道为几位大人接风洗尘。”
“若要守住这雁门关,定然不能单凭苍云一己之力。就算把苍云的军资全部拿出去救济受苦的百姓,恐怕也是不够的,军师你说,是也不是?”燕沧行意有所指地环视了一圈周围列席的官员们,“因此共渡难关,还要仰仗各位大人了。”
燕沧行有意缓和气氛,他站起来拍了拍杨瞻夜的肩膀示意他重新坐下,又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军师忧国忧民之心,燕某自然是佩服的,但今日宴上闹得不愉快终究不好,若军师认同我刚刚的话,便喝了这杯酒,我们揭过这遭。”
杨瞻夜看了他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乐声重新奏响,众人心照不宣,只将方才的不愉快当做一场无伤大雅的插曲。杨瞻夜沉默地坐在燕沧行身旁,只是这回无人敢触他的霉头,赶着上来敬酒了。
不多时宴会便散了场,燕沧行和杨瞻夜一道送其他人回了住处,出来时夜色已深,两人并辔往苍云的营地走。
燕沧行见这新来的军师一路上垂着脑袋不说话,以为他还在生自己气,有意逗逗他,便道:“怎么,这回哑火啦?我以为杨军师方才席上饮了那杯酒,是真心觉得某说得有理呢。”
见人仍不回答他,燕沧行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像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认死理。这些老家伙可精着呢,每年送来的东西都会打折扣,你这回报的军需比往年都多,又不肯哄他们开心,小心他们下回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说你尸位素餐中饱私囊——!”
燕沧行话音未落,蓦然仰身一个后翻下马,避开从旁斜掠而来的锐利剑光。杨瞻夜不知何时抽出了他琴中剑,跟着下了马朝他摆出一个挑衅的姿势。他站在苍云军平日练兵的校场上,身后云开月霁,借着皎洁的月光燕沧行看到杨瞻夜脸上一抹淡色潮红,心头一乐差点笑出声,这小家伙不会是一杯就醉了,开始撒酒疯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这会儿他吃饱了刚好消消食,倒是很愿意领教一下长歌门的武学。燕沧行一跃而起,顺手拿过一旁架子上搁置的刀盾,两人竟在这校场上比试起来。刀光剑影交错,几十招过后随着一声弦音,燕沧行的盾脱了手,然而杨瞻夜整个人却被苍云陌刀刀背抵住喉咙压在地上。燕沧行打过一场之后觉得痛快淋漓,拄着刀蹲下来,得意地冲军师挑了挑眉毛。
杨瞻夜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杨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倒是将军,勿忘自己职责所在。”
燕沧行低笑一声:“杨军师,我从小生在雁门,长在雁门,这片土地早就与我血脉相连,倘若有一天它需要我,我能为它而死,你能么?”
杨瞻夜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回答他。他怀着守疆报国之志而来,原本是该毫不犹豫的,然而无论是怎样的许诺,和面前之人比起来都分量太轻了。
燕沧行原本无意苛责他,今日能发现这小军师和他从前印象里那些死板的读书人不同,不仅能说会道还很能打这一点,已经让他眼前一亮了。他伸出手,想去摸一摸杨瞻夜的头,手却突然顿住了。他们如今挨得近了,天乾的敏锐嗅觉令他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淡香,下意识地拈起杨瞻夜一缕鬓发,放在鼻子底下:“你是地坤?”
杨瞻夜一惊,抽出压在身下的剑反手一挥,燕沧行措不及防被他掀翻在地。杨瞻夜背对着他收剑入琴,冷冷地丢下一句:“将军自重。”
燕沧行坐在地上,方才杨瞻夜起身急了,剑光无情之下竟将被燕沧行拈着的那缕发悉数割断,苍云的将军捏着手里的断发舔了舔嘴唇,眸色变得深沉起来。
本朝与前朝不同,并无律法规定禁止地坤入朝出仕,然而地坤终究身子特殊,相较于天乾泽兑能抛头露面的都少之又少,更不要提像杨瞻夜一样孤身跑到边关投军的了。军中天乾更多,他又隐瞒自己是地坤的事实,同僚们平日里大都不会特意为他收敛信香。好在他自己按时会配药抑制情期,平日与天乾相处再谨慎些,几个月来也没闹出什么乱子。
可就是今日,他多喝了酒,又和燕沧行打了一架,战后天乾的信香更加肆无忌惮,哪怕他拼命压抑着,还是撩得他浑身燥热。燕沧行朝他俯身下来的一瞬间他腿都软了,满心都是被发现的慌乱,把人打翻后连忙抱着琴逃了,躺在床上仍觉得心跳得厉害,怕是要到情期,只能又披衣坐起来点灯煎药。
如此折腾一夜,杨瞻夜都没怎么睡,谁想第二天燕沧行竟派小兵前来传话说有要事请军师一叙。杨瞻夜顶着两个黑眼圈去见他,看见坐在主帐里的人神清气爽容光焕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带说话都不客气了几分:“将军找在下何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燕沧行未说话只拍了拍手,从外面呼啦啦进来了一大堆苍云将士,吵吵嚷嚷向他抱怨说杨瞻夜一来,给他们定的规矩太多,弄得他们这也要管那也要管浑身不自在。杨瞻夜起初还与他们争辩几句,但他一人无论如何也吵不过一群人,回头瞪了一眼燕沧行,这人果然是故意叫自己过来看笑话的。
“行了,”燕沧行支着下巴坐在主帐中央,仅一句话就让众人安静下来,“军师做得挺好的。你们这些家伙就是没规矩久了欠管教,去看看人家隔壁天策府的军规,没让你们寅时起来晨练算便宜了你们。”
“可是将军——!”
“可是什么可是?”燕沧行一挑眉毛,“传我军令下去,此后苍云各部必须遵守军规,如有违抗,军法伺候!”
此话一出众人都知道将军是动了真格,即便仍有抱怨却也还是纷纷散去,只有杨瞻夜仍站在原地。
“……谢谢。”他故意偏过头去不看燕沧行,小声道。
燕沧行笑了,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杨瞻夜刚受了他的情,此刻虽然浑身不自在还是抱着琴乖乖坐在他旁边。燕沧行看着长歌发顶的桃花簪子,又忍不住做了昨夜未能成行的事,伸手摸了摸杨瞻夜的头。
杨瞻夜浑身一抖,天乾靠得太近了,近到他的呼吸都快要打在地坤后颈腺体上,烫得他整个人几乎都烧起来。
“苍云军中大家都直来直去,有时候说话冲些,军师也莫见怪。他们只是这会儿不习惯罢了,并非真的不喜欢你。等改天你就像昨天晚上跟我打架一样跟他们打一场,保准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从此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转,”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畔道,“但是军师记得把信香收好,军师的味道那样好闻,我怕别人跟我一样,魂儿都被勾没了……”
这人怎么正经话永远说不过两句,杨瞻夜的手默默扣紧了琴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将军?将军您怎么来了,将军——?!”
在映雪湖畔喂马的薛朔,震惊地看着他们将军浑身缠绕着诡异的青色光芒,一头在冬日结了冰的湖面上砸出一个大坑。
“军师的字写得比某好看多了,这回的奏表可是要面圣的,可不可以……”
“自己写。”
“瞻夜,这是你从长歌门带来的兵书?快借我看看!”
“借完记得还,不许弄脏了。”
“好阿夜,明天就是除夕,将士们都回家过年了,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多可怜,你陪陪我嘛……”
“……好。”
在燕沧行三十二次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跟他套近乎并在此过程中试图发展出超越上下属情谊的东西然后被平沙去映雪湖啃冰之后,他第三十三次试图偷偷把爪子搭在长歌腰上,而这一次,杨瞻夜没有拒绝他。
燕沧行带着杨瞻夜回了自己的“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燕沧行在广武镇中有一处小院,他自小父母早逝,更没什么亲戚,因而这院子长年闲置着,只定期请人打扫。这回燕沧行成功邀请到杨瞻夜前来,特意早早布置好,更是专门请了一位随丈夫嫁来雁门的娘子做了一桌江南菜。
他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光是收拾桌子不打碎碗碟都是难事,便将这桌子菜权作了年夜饭。在杨瞻夜试图把自己打碎的一摞盘子推锅给帮他洗碗的六个影子时,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燕沧行赶出了厨房。
等燕沧行处理完一地狼藉的碎瓷片之后去找杨瞻夜,见人抱着膝盖坐在小院的躺椅上,便远远地招呼一声。
杨瞻夜脸埋在膝盖里,听见燕沧行唤他便抬起头来,面上已经是一片绯红。
燕沧行以为他是坐在这儿吹风久了发烧,连忙伸手去触他的额头,眼角余光却扫过一旁石桌上的点心。他拿起来尝了一口,桂花的清香与酒香弥漫在唇齿之间。
他的目光又慢慢转回杨瞻夜身上,杨瞻夜的酒量简直一次又一次挑战着他的认知下限。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吃了块酒酿桂花糕就醉了吧?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杨瞻夜面前比划:“这是几?”
“二。”
“我是谁?”
“燕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