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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早晨格外煎熬。
维多利亚无数次假装路过门口,仔细捕捉门外的动静,数着街上摇铃报时的人牵着马车路过了多少次,走过了多少步。也多次爬上顶楼朝街道张望,担心街上发生了意外让邮差无法顺利到达。她有些神经质地默默计算着:信件必须在七点十分之前到达,这样我们才能赶上七点二十五的轨道车赶到东站,搭乘八点的那趟双境列车……噢对了,还得花时间排队买车票……现在,她又一次掏出那个父亲留给她的怀表,指针显示六点三十七——邮局已经上班了,加急信件肯定在派送的路上了。她瞥了眼立在门口的两个旅行箱,又再次确认威廉的礼帽、风衣和自己的外套都整齐地挂在门边——确保他们在收到回信后,能够立即出发。
而此时威廉正在餐桌上翻看笔记,手边放着他一天中的第一杯咖啡。
坐在晨间起居室浏览报纸的罗莎林能清晰地听到维多利亚的亢奋与不安,她认为这是在第一次与恋人单独出游前的正常表现。于是罗莎林朝在走廊里踱步维多利亚挥挥手,让她到起居室里陪自己坐会儿,希望能够安抚她的紧张。
“维琪,你看到这些新闻没有,奈廷格尔这两周取消了全部演出,新唱片的录制也要延期了。”罗莎林失望地指着报纸上的标题。
“噢真的吗?我最近工作太忙了都没有留意……是出了什么大事吗?”维多利亚拿起桌上的报纸开始寻找答案。
“说不定也像你们一样,忽然心血来潮,跟她之前那个情人去哪玩儿去了。”罗莎林笑着调侃道。
“你说那个小个子的绯闻保镖?”维多利亚英气的眉眼从报纸后面升起来,“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她不是很中意当年媒体杜撰的那些“歌女与保镖的地下恋情”的故事。维多利亚继续埋头阅读报道。过了一会,她突然记起什么事情来,于是合上报纸,向轮椅上的亚麻色头发的姑娘探了探身子,“罗茜,我们突然决定去南境,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你真的不介意吗?”她眉宇间多了些担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维琪,况且还有艾依达(Aida)在呢。”罗茜不以为然。艾依达是女仆的名字。她是个勤劳的中年妇女,多年前从沙之大陆的战地逃来了海国。像很多女性难民一样,她白天兼职家政工作,晚上还会到工厂里打打短工。
“没想到你们进展得比我想象的要还要迅速!”罗茜接着说,她为自己感到骄傲——像是一个认为自己只能考及格的学生,在拿到试成绩单的时候发现自己考了满分。“等你成了韦德夫人之后要怎么感谢我呀?”她抬起双眉,从那双通透如琥珀的眼珠里释放出期许的光芒,那是一种能将人心脏融化的光,温馨,单纯——就像当父母答应一个孩子周末会去看马戏的时候,孩童眼里迸发出的那种光芒。
“别开玩笑了,这么说还太早了。”维多利亚的脸颊泛起红晕。罗茜真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人。维多利亚心想,又开始为欺骗她的事感到一丝内疚——尽管是善意的隐瞒。
“新年之后几天他就要满28岁了——北境里多少男人在这个年龄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罗茜强调到,口吻听起来就像是个操心儿女婚事的强势妇人。
“……”维多利亚脸瞬间涨成了丰收时节的番茄。她不知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反驳。“利亚姆……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是说……关于我们现在的关系。”她含糊其辞地问。
“他说你们在房间里只是在讨论书籍和绘画,就像小时候那样。他用搭档来形容你们的关系——真是再完美不过了。”罗茜说,得意地抬着下巴,饱满的苹果肌鼓起。她知道维多利亚一定想问“为什么完美”,所以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威廉这类男人,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陪他谈话的‘搭档’,而不是传统的只会生儿育女、料理家事的妻子。他会在大学和职场上与持不同理论观点的学者、同僚针锋相对,所以回家之后,他需要一个志同道合、在精神上有共鸣、无条件地支持并认可他观点的夫人——就像是属于他们夫妻间独有的信仰。这样的夫妻关系不仅是法律上和圣主眼里的妻子,还是思想上的知音,事业上的搭档——能相伴度过一生的搭档,这难道不是最完美的吗?”
维多利亚被罗茜的言论惊得哑口无言,她缓慢地咀嚼消化着这些词句。有时候她觉得罗茜呆在书籍堆砌的象牙塔里太久,全然不谙世事;有时候又觉得她似乎早已用尖锐的眼光透彻地剖析了世间的层层面面——所以会说出一些成熟得超乎预期的饱含哲理的话。
“他还突然决定要带你去柳木镇那个恋爱胜地——我没想到什么事都要写一份计划表并严格执行的人可以这么浪漫。”罗茜接着说,眼中那种憧憬的光更加闪耀了。
“维琪,我们该出门了。”威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框里,他轻敲了两下敞开的松木门,提醒道。
“你们不是说准备乘坐八点整那趟‘双境号’吗?”罗莎林微蹙着眉望向门口的威廉。她难免不舍,但是刻意把这种不舍压制到不至于让即将离去的两个人感到愧疚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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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有变。”威廉说。维多利亚从他的神色领会到他已经收到了伯爵的回信,但是不方便在在罗莎林面前拿出来。于是她与罗莎林告别,在离开起居室并关上门之后,从威廉手里接过了回信。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两张‘德雷克号’头等车厢的车票,起点是孪流城中央火车站,终点是柳木镇火车站,班次是七点二十五。
“你说的没错,要赶上这辆列车我们必须现在就出发!”维多利亚和威廉于是到厨房里叮嘱艾依达要好好照顾罗茜,并再次与罗茜道别之后便匆忙地赶到中央火车站。
这对搭档走下蒸汽扶梯的刹那,德雷克号在轨道上咆哮着驶入站台,车头吐出的蒸汽包覆住了整个世界,让行走在站台上的人们仿佛腾云驾雾,置身仙境中。德雷克号是海国最先进的高速火车,以月光绸为动力,通体由磨砂质感的金属打造,颜色黑如北境地下的煤炭——看上去就像是覆满龙鳞巨型海蛇。
维多利亚与威廉登上车厢,非富即贵的头等车厢乘客向他们投来了审视的目光——那种在凌厉地提醒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的目光——社会各个圈层内的人们对误闯或企图挤入圈内的外人的眼神。然而他们没有太在意,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面对面隔着走道坐在舒适的牛皮沙发上,偏着脑袋望向各自身后车窗。
窗外的浓雾不由分说地卷走了所有风景,只给乘客留下一片白茫茫,让人感觉像是航行在即将降下暴雨的乌云里,又像是穿行于神秘的时光隧道里——身处其中的人们不免感到迷茫和恍惚。
这条漆黑如夜的蒸汽海龙已经驶出孪流城城郊,窗外依旧茫然。维多利亚决定找些话题来打发时间,否则这段旅途就过于漫长了。“你以前去过柳木镇吗?利亚姆。”她问威廉,挺直了脊背,稍稍向他倾去。
“没有。我只去过南境几次,都是在王都——都是跟着教授参加双境学术交流的时候去的。你去过吗?”
“我也没有,但我一直想去柳木镇看看。”我想和你一起去。这句被她咽回了肚子里,没说出口。
“那你今天就能如愿了。”
“是啊。”维多利亚感到有一只蜡烛一样点燃了她的耳根,“火势”很快蔓延到了双颊。“噢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相遇那天吗?”
“正式相遇吗?在镇中心的老房子门前那次?”威廉回忆到,“那天我刚回到家,你正跟罗茜一起上完竖琴课,从房子里出来……”他眼神迷蒙起来,是人们回忆美好往事时的那种眼神失焦的迷蒙。“那天还下着雨——滂沱大雨,你没有带伞所以我撑着伞把你送回了你家——也就是隔壁,一共花费了不到两分钟。”
“噢,是的。我在进门前跟你道谢,并说我是维多利亚,你可以喊我维琪,然后你告诉我你叫利亚姆——也是因为这个‘不准确’的自我介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你的大名就是‘利亚姆·韦德’。”
威廉听完含蓄地笑了,他不再直视维多利亚那双翠绿如盛夏繁叶的眼睛,把视线转向了空虚的窗外,嘴角依旧勾着这样的笑意。
“这算是水边的相遇吗?当时天上在漏水,地上也水洼遍布。”维多利亚声若蚊蝇地试探道。海国的爱情故事总是从水边的相遇开始的——无论是古老诗歌里吟唱的传说,还是飘在街坊间的爱情佳话——均是如此。
威廉依然瞅着窗外,视线悄悄向维多利亚飘来又快速缩回去,那种在他脸上不常见到的甜蜜的笑意已然爬上了眉梢。“当然算。”他说。
维多利亚心中翻涌起洪波——就像是在审讯室里听到嫌疑犯认罪了一样满足。但此刻的她有些“贪婪”,想要探听到更多,于是浅浅一笑,期期艾艾地提起这个话题,“罗茜一直以为我们在约会。但是等我们破案之后,该怎么跟罗茜解释我们之间不是她想的那样?”
威廉脸上的笑容缓缓消散,他回过头注视着维多利亚,“不需要解释。我们不能继续做搭档吗?”
维多利亚想起早上罗茜对“搭档”一词的释义,不由得心跳加速。“你对搭档的定义是……?”
威廉犹豫了半刻后,笑容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我决定来年春季毕业之后留在郡警署,到时候我们就是正式的同事了——会经常一起出入案发现场不是吗?”
维多利亚失落地轻哼了一声,这一声完全被脚底传来的轰隆吞没了。她重重地靠回皮椅背上,悻悻地——只是在跟自己置气而已,因为名为幻想的泡沫被无情地戳破。
那果然只是满脑子美人鱼和海底水晶神殿的儿童文学作家的浪漫想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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