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谓“弹琵琶”,并非红颜玉指、轻拢慢捻,铮铮然作京都声;而是用利刃在人两肋划拨,直至白骨嶙峋,刻痕入髓。阎公公在缉事厂当差多年,深知此刑的利害,凭你甚么天生倔种,十之八九都挨不过刀拨两肋的痛苦,该招的全招了。至于剩下那一二……刀刃略偏些、下手略重些,给个了结,草席一卷,丢到外头喂狗,也就罢了。
不到山穷水尽,也不会轻易动这手段。
众番役将孟纯彦双手高举、吊上屋梁,掏出雪亮的匕首,抵在他右肋,缓缓划出一道血线。
“呃……”
孟纯彦半睁着眼,发出一声混沌的呜咽。
“别急,这才刚开头呢。”
又一刀划下,皮肉半卷,血流蜿蜒。喉结滚动,脱口的竟只有噎气声。
阎公公特意不再给他上口枷,一来是因此刑实在酷烈,人犯随时可能招供,口枷反而碍事;二来是瞧着他那样子,大抵也没力气咬舌了,且放他叫唤去,动静好玩着呢。
然而几刀过后,除却虚弱嘶哑的哀鸣,什么都没听到。细细瞧去,孟纯彦泛着青白的面庞上,竟还挂着笑。且匕首划得越深、血涌得越多,笑意便越浓。阎公公看得心头火起,推开行刑的番役,亲执利刃,用锋芒挑着血肉,一点一点地摇动。
“不疼吗?不疼吗?疼就说话啊,你说啊!”
孟纯彦双唇翕张几下,吐出痛苦的呛咳,笑意却未减。
“涎皮赖脸的狗东西!!”
利刃在手中灵活地一转,“刷”地急速划下,登时露出森森白骨。
“刚这一下还有个名儿,叫‘四弦一声如裂帛’。孟大人听着可还顺耳?”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断断续续的哀鸣。
阎公公手法娴熟,力道得当,翻转拨动之际,竟真如歌楼上的琵琶女那般灵巧,似要奏出宛转天籁,一曲红绡不知数。
——如果,不是利刃碰在白骨上的话。
孟纯彦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寒芒剜骨的惨痛却异常清晰。他垂下眸子,只见胸前皮肉破碎,匕首上血迹斑斑,用刑之人咬牙切齿地动作着,眼底血红,状如厉鬼。
好啊……直接刺下去……一了百了。
僵持之际,门口忽然多了个人——正是永平府的衙役孙石头。乍见满室鲜血,孙石头唬得肝颤,扶着门定了定神,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各位……各位大人,那个,外头又来了位大人,说是……姓何,要,要……”
“不中用的东西。”那人没等孙石头通传完,便大步迈进刑房,目光闪动,貌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阎公公忙丢下匕首,赔着笑上前打躬作揖。“何都知,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
“你当我愿意跑这趟啊?还不是干爹谨慎,想着将逆党斩草除根,要派人四处查访散落于各地的余孽。这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干爹不放心别人,可不就得我辛苦辛苦么!”
此人也是阉宦,本不姓何,姓李,名唤李四。只因他不知怎么攀上何千岁这根高枝,认了干爹,从此改名何四,又谋得个入内都知的虚衔,故缉事厂的人见了他都尊称一声“何都知。”这何四成日家把“干爹”挂在嘴边,到处耀武扬威,实则不过是个跑腿儿的。只是当今天下,“何千岁”三个字一出,有几人能不缩颈?何四尝到甜头,愈发张狂起来,一时竟也颇为风光。
这厢,阎公公继续赔笑道:“是是是,千岁最信赖的可不就是您嘛!这么说来,那京中的事……”
“都了结了,只等秋后问斩。什么杨家沈家彭家孟家,一并清个干净。”
二人聊得正欢,忽闻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泣血的嘶鸣。“你……你说……什么?”
何四愣了愣,转头看见屋梁下一条模糊人影,碧血纵横如河网,沥沥而落,在地下积成一滩。他慢慢踱过去,眯眼打量好一阵,才阴阳怪气地笑道:“唷,我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个姓孟的呢。你是那个老二,对吧?”
孟纯彦本已气力尽失,此刻也不知靠着什么勉强撑起秀颈,色如金纸的脸上竟泛起一点浅淡红晕,一字一泣血地道:“你……刚……才……说……”
“行吧,既然你都听见了,我也不瞒你。”何四悠悠地道:“诏狱内所有逆党,秋——后——问——斩!只不过,你们这群姓孟的,本来就没几个,杀起来也不爽快。还是那沈家有意思,人丁兴旺,到时候红艳艳一片,才叫漂亮……
“你瞪着眼睛干嘛?哦,也好,我给你细讲讲。孟垣那老东西倒精明,还没等抄家,他先病了。待到拉进狱里,刚打下一通杀威棒,就咽了气儿,还算是干净利落。”
孟纯彦干涩的眸中再次涌出泪水,喉间腥甜翻涌,嘴角挂着一丝血痕。
“再说那个孟纯甫,真真是可恶。连审了几天几夜,大刑用过两轮,还跟那儿嘴硬。后来把他那大着肚子的婆娘拉来,还没等怎么着呢,臭婆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趁人不备,一头撞死在墙边。哎呦呦,给他哭的,气儿都快喘不上了。”
阎公
', ' ')('公插话道:“可别提了,这也是个死倔的。都拿他弹琵琶了,还挺着!”
何四冷笑。“嘴硬?嘴硬又怎么样?你们不开口,也有的是办法定罪。”
唇畔鲜血滑落不止,孟纯彦双颊涨得紫红,似乎是想扑上前去,狠狠扼住眼前两人的咽喉。
“都知,那这个余孽……该如何处理?”
何四眼底神情莫名,只是将孟纯彦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忽然问:“他今年有二十了?”
“这……”阎公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才答道:“应该是刚满二十。”
“啧。”何四将眉一挑,捏起孟纯彦一缕墨发,在指尖绕了绕,又伸手探上泪痕未干的眼角,激起一阵抵死反抗。
“别……碰我……你们……这群……畜生……畜生……不如……的……东西……”
何四不满地啐了一口,道:“得,反正事情都结了,他嘴硬与否都无所谓。梳洗梳洗,送他上路罢!”
众番役听到“梳洗”两个字,面面相觑半晌,被阎公公骂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忙着去烧滚水、寻铁刷。愤恨和绝望已然没顶,孟纯彦只剩最后半口气,头颈脱力低垂,苦泪漫过唇角,与鲜血一道滑落。他没有注意到,何四仍立于原地,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全身逡巡,不知打着什么算盘。
东西都备好后,番役们把孟纯彦的长发尽数吊起,露出单薄的脊背。“哗——”一瓢滚水浇下,大片血泡登时显现,再用铁刷梳弄三两次,白骨立见。
血肉熟烂的雾气在周遭氤氲开来,孟纯彦却什么都嗅不到,眸色也越来越黯淡。身下殷红蔓延,直流到行刑者脚边。
这下……总算可以……死了……
背后灼痛不堪,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全身的温暖在缓缓流失。终于,他连痛觉都已麻痹,刑创仿佛一瞬痊愈。眼前彻底没了光亮,耳畔的声响也愈加微弱,直至天地静寂,万籁无声。
身体忽然变得极轻,随风飘飘荡荡,行至一处空茫。四处皆是干净洁白,隐隐有雾气流动,其状难名。他尝试着迈出半步,霎时间云开雾散,现出一方清雅院落,正是再熟悉不过的家。
正值仲夏,庭中梅树枝繁叶茂,中有青果垂结,圆润可爱。浓阴下立着一方石桌,上布棋局,那悠闲对弈的一老一少却并不专注,闲话聊着聊着,就走了样。
“爹,咱昨晚不是剩了半盘青梅酥?要不我去取来,正好佐茶。”
“你阿娘给藏起来了,说纯彦爱吃,得给他留着。”
“哎呀,仲徽又不一定今儿就赶得回来,等他到家了再做新鲜的呗!那青梅酥原本不禁放,没的糟蹋了好东西。”
“这事儿啊,你去问螽羽罢!自从新妇过了门,你阿娘直如得了个女儿,什么都找她商量,倒把我闲成了个三不知……哟,这一个子儿下去,你那畸角儿可就要不得了。”
“怎么要不得?您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甚么?”
“臭棋篓子还敢说满话?你且试试看……”
“……呀,您怎么还藏了一招反扑呢!”
“你这棋艺啊,实在是不精。还是跟纯彦下棋有意思,他那布局看着不温不火,实则稍不留神,就被他吃定喽!”
“得,我也不必下什么棋,还是正经弄点东西来孝敬您罢!”
那青年说着,便径直起身,向上一跃,摘下几个青梅,仔细擦了擦,递到老者面前。
“你说说你,眼看就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跟个猴儿一样,没个稳重……嗯,这梅子滋味不错,你也尝尝。”
……
孟纯彦呆立良久,才擦干被热泪濡湿的脸颊,颤抖着唤道:“爹……阿兄……”
二人闻言回眸,齐声笑道:“回来啦!”
父亲走上前,慈爱地拍了拍他肩膀。兄长则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了颗青梅,又拉着他快步走向卧房,朗声道:“阿娘!螽羽!快把藏了一宿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罢。仲徽到家了!”
回家……是啊,回家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