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玉衡眼里蕴着的是疲惫。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像是提着裤脚,赤足踩过了满是尖芒的小路,像是身体在滚着泥浆的河里沉浮,千疮百孔、沙石所覆。他走过、爬过、游过,然后发现,那不是他要的岸。
他疲惫到,任水流将他吞没,也不愿再奔波。
了无生趣一般。
冬玉衡用那样的眼神静静的看了萧启明三秒。
他忽而一笑,也没什么……继而试图说服自己。
是他身体不争气,才一次就受不住了,早上也没能及时起来伺候,他不行,还不许家主找别人吗?
那几十号床奴,一堆私奴,总不会因为他,就都成了摆设。
然而酸涩还是从胸膛漫出来,浸湿了衣角,浸透了他的从容。
不要被发现……冬玉衡默默的祈祷,好像只要没人知道,他就不会那么可笑。
他微微低下了头,再抬起来,又是一副明朗的模样。
“没怎么呀,菜都要凉了,快吃吧。”
侍奴拉开了椅子,萧启明迟迟没有坐下,他对上了他的双眼,想找出些强颜欢笑的痕迹,然而那笑容又甜蜜又真诚,没有一丝裂痕。
萧启明也只能坐下道“凉了就让人撤下去重做。”
冬玉衡舀了一勺蛋羹放进嘴里,“还没凉透,不碍事。”
萧启明以为他是在萧邸待的烦闷,突然动了个心思,“叫上你兄长和谢将军一起,去外面逛逛如何。”
冬玉衡抬起头,倒是有些意料之外,他带了几分欣喜道,“今日吗?”
“嗯,等下午,你有什么想逛的地方吗?”
冬玉衡便笑道“哪里都好。”
“廖圣手昨日已经入都,过一会就来为你看诊,我先去议政厅,一会儿就回来。”
冬玉衡愣了,廖怀清已经年逾古稀,近80岁了,怎可舟车劳顿。
“您……怎么到底还是请了廖圣手,我的身子我清楚,没什么大事,养养就好。”
萧启明神色复杂的盯着手里的筷子,没了胃口。
没什么大事?他管寿命有损,叫做没什么大事?
从前的冬玉衡绝对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最是爱撒娇。
还记得有次不小心过敏了,难受的紧,整个人缠在他身上,一刻都不肯离开,他撅着嘴哼唧个没完,明明药已经吃了,萧启明也是手足无措,只能不停的哄,冬玉衡躺在他怀里,伸手摸着他的脸,他说“阿明,你笑一笑啊,笑一笑,我就不痛了。”
“听话。”
萧启明闭了闭眼,站了起来,只说了这两个字就离开去了议政厅,冬玉衡坐了一会,扔下了勺子。
“见过…青君。”廖怀清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但依旧精神矍铄,他作势就要行礼,冬玉衡吓得连忙将他扶住,“您别折煞我了。”
廖怀清执拗的弯腰行了个半礼,然后才被他徒弟扶着起来,“青君请上座,我先摸摸脉。”
冬玉衡微点了点头“圣手请。”
号脉的时间不长不短,廖怀清松开手指,轻叹了口气,“青君的身体,怎的亏损这么多。”
“很严重吗。”
廖怀清没说话,冬玉衡便知道不好说,没再问。
廖怀清写了一副方子交给了随他来的人,“这是小徒方觉,他会留邸照料青君的身体”,半晌,又补了一句“您只管好好调养,多思无益。”
冬玉衡垂头道是。
送走了廖圣手和方觉,他便走出了从渊殿,有个眼生的寻常侍奴服的人走到了他身边,“青君,家主吩咐,您要去哪里,都由属下送您。”
冬玉衡看到不远处停了一辆车,小巧,最多只能坐的下两个人,像玩具车。
萧邸只有外道可以行车,其余地方都得步行,连萧启明也不能例外,因为早前路修的窄,无法允许车子通行,想来这个小东西是萧启明特意弄来的。
冬玉衡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你是夜部的?”
“是。”
“那请你帮我给叶统领带句话,让他不用避着我了,我并不曾怪过他什么。”
“青君心胸开阔,非常人能及,多谢海涵。”
冬玉衡转头就看见叶可喻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他无奈,“叶统领躲了这么多天,终于舍得出来了。”
害…叶可喻心虚,他奉家主之命,跑到郢都去,又是这又是那,哄骗了冬玉衡,偏偏人家是真心待他的,脸皮再厚也没法坦然以对,只能躲了几天。
冬玉衡掏出了那枚小巧的方章,“叶统领将它收回吧,一直在我这儿怎么成。”
叶可喻摇了摇头,“这是家主的东西,家主不曾收回,我也没有权利收回。”
“好吧“冬玉衡点了点头,“有件事还没问你,当日去救质子时,承和楼里的暗室是怎么回事,我在承和楼住了那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还有暗室。”
“家主没告诉您吗?”叶可喻
', ' ')('惊讶道。
“那是家主还没继位时偶然发现的,他又偷偷改造了一番以备不时之需,若不是这处暗室,冷执事早就死在夺位途中了。”
“829020?”冬玉衡还记得那串数字,“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叶可喻摇了摇头,“不知道,密码一直是这个,家主没说过。”
“那…他失了忆的事情,你知道吗?”
叶可喻倒很希望自己知道,可惜萧启明谁也不肯告诉。
“知道,但是也不清楚。”
冬玉衡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事实上他心中还有许多疑虑,但是旁敲侧击的问了萧启明几次,他也不肯说,现在连叶可喻都不说,看来只能去问问冷齐了。
冬玉衡坐上了车,去承和楼坐了坐,将从陈泉那里听到的实情告诉了陈倾一,只是隐去了嘉易夫人是萧启明生母的那一部分。
陈倾一听罢久久没有言语,他突然跪了下去,“冬大人……我想求您一件事。”
“你先起来。”
陈倾一摇了摇头,“我这一辈子,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而活,今天是为我自己而跪,请冬大人成全我。”
“好”,也不知是那句话戳中了冬玉衡的心肺,他喉咙动了动,“你说。”
“主人心里并没有我的半分位置,骊都叛变,我留于此也只有尴尬,如今发觉父兄都只当我是棋子,我却也彻底的解脱了,求冬大人替我向主人讨一个恩典,废我私奴身份,放我离开萧邸。”
冬玉衡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羡慕。
陈倾一从前只是心思细腻,常为他人着想,但是像是被什么锁住一般,用条条框框困住自己,如今却满是洒脱。
骊都如今已经不再姓陈,他不用再为质,他父亲利用他半生,从未替他着想过,他兄长也不过是帮凶。
他孑然一身,没了爱恨,自然是离开最好的。
冬玉衡看着他,高兴不已,“好,我一定替你求得。”
他又回了晴楼,摆了一堆衣服在床上挑,“逛逛。”
这两个字那么轻松,于他而言却有些重。
与萧启明一起,在市井里闲庭信步,手牵着手,聊些不重要的事情,说些没人在意的车轱辘话,那才是他失而复得的渴求。
如此……难得。
冬玉衡不想毁了这次“逛逛。”
不想让项圈引来路人异样的目光,冬玉衡系上了一根长长的丝带,是个淡粉色的,绕过了脖颈三圈,余下的便飘在身后。
于此同时,萧启明去了廖怀清暂住的客居,询问问诊的结果。
廖怀清的目光变得凝重,他已经发黄的眼白依旧锐利着,却也悲悯着。
“青君的情况很不好,我调了他从前的病例,他娘胎里就体弱,并且先天心脏衰竭,可以说,若不是从小便妥善的医治,一直锦衣玉食的养着,早就不成了。”
萧启明的眉头一下子拧起。
“如今亏损的太过,脾胃两虚,肝郁气滞,心力衰竭……就算是一点一点的滋补,也抵不过时间,他年纪越大,抵抗力便越低,可能余生都得伴着病痛,旁人能熬过去的病,他很难熬过去,就算熬过去了,也不能享常人的寿数。”
“要怎么才能治好他。”萧启明声音干涩的问。
“想要全然的恢复,没可能,但我已经开了一副药,只能先慢慢调理,青君心绪不畅,切忌多思,家主最好还是不要让青君知道自己的状况,还有,现下必须静养,不能见风,最好不要走动太多,等这第一个疗程喝完,再加以适当的活动,慢慢恢复体力。这第一步是养,第二步是调,第三步是注……其余的,以后再说。”
萧启明点了点头,“都听圣手的,需要什么东西,直接报给我就好,不计代价。”
廖怀清道了声是,犹豫了一下又继续道,还有…青君,可是有性瘾?
萧启明猝不及防的听到了这两个字,突然想起冬玉衡提过的“绛染”,想起他自己跑到林铮那要了一堆玩具来玩,“应该…是有。”
廖怀清既然问出口,自然是已经确定了的。
他不意外这个回答,“性瘾若不得疏解,对身体也无益,但是频次不能太高,最多一周2—3次,其余的时候,须得让青君忍耐些。”
萧启明缓慢的走回到从渊殿,一抬头就看见冬玉衡已经在等他了,他脖间的粉色丝带衬得脖颈更加纤细,也更加羸弱。
他穿了一件扎染的衣服,不规则墨灰色在他上半身跳跃,就像他的魂灵一般,热爱着无拘无束的自由。
不像是二十六岁的成年人,依旧像个孩子。
他额头沁出了一点汗,眼睛却显示出高兴来,“我这么穿好看吗?”
萧启明点了点头。
“现在就走吗?要不要叫上江渡一起,还有小棠,他们俩还从来都没看过青都的景色。冷执事是不是也要跟着,我之前还说想让他也尝尝北街小路的那个梅干菜锅盔,
', ' ')('就是我们以前……”
“你身体可以吗,不累吗?”
冬玉衡的脸润红着,其实他刚刚还跑了两步,他摇头“不累啊。”
萧启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今日风很大,廖圣手刚叮嘱过不能吹风,不能走动,必须静养。
他狠了狠心,“今天先算了吧,我们改日再去。”
冬玉衡有些不解,“怎…怎么了,您今天…忙吗。”
“嗯……”萧启明看着他的手伸向丝带搅着,好像搅的是他的心脏一样。
“可…可是,哥哥和谢将军明天就离都了。”
冬玉衡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好吗?今天正好是风筝节,我想去琴音广场放风筝。”
萧启明摸了摸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乖,一会儿把送来的药喝了,我先…去忙了。”
冬玉衡一个人站在原地,扯下了丝带攥在手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