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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燃狠狠地阖上眼,垂在腿侧的手,指节攒动,忽觉不够似的,又把话重复了遍,徐缓且郑重,“方珩,够了。”
理智化为齑粉的前一刻,夏燃还是醒过来了。
他从不探究别人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但这不影响夏燃对自己有种执拗的认知——身体缺憾,举止怪诞,生性冷漠,拒人千里。他将自己构筑成一座“冰雕”,任谁靠近都要先把人冻伤。
谁稀罕靠近?还有谁敢靠近?
夏燃潜意识里滤掉了伶仃几个花了许多年走进自己生活的人。现下经历的这一刻,好不真实。他和方珩之间的亲昵、缱绻如此的熟稔,有如浑然天成,以至他差点就忘了两人相识不过数日。
太快,也……太近了,夏燃犹疑。
旁人不会知道,夏燃的控制欲有时候会达到令自己心惊的地步。他精准地计划好人生的每一步,计算着与人接触的度量。他告诫自己收好七零八落的情感,决不能贪恋别人一时的好,因为谁都有可能遽然离去。
他偷偷在心里放一个量杯,让每份情感都有了刻度,酸甜苦涩都会落进同一处。他要那些黑的、白的、红的、蓝的……被颜色具象的情绪通通糅杂一起,直至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那便无法单独拎出来缅想。
对方珩,也该是这样的。夏燃盯着脚边的人,神思逐渐涣散。
最开始方珩靠近,他是觉着好奇,“好”一个人的灵动与真诚,“奇”一个人的不设防。夏燃疑心这世上真有那么纯粹通透的人?于是放任方珩渐入隐秘腹地,忽又怯了,怕人看到灵肉残缺的自己跑了。但方珩没有逃,他还留在原地,巴巴地等着自己牵回。那一霎,夏燃感到浑身的细胞都活了、雀跃了,满心满眼都欢得冒泡。
如此远远近近,周而复始,两人辗转斡旋,如浮荡在海上的扁舟,荡得夏燃时时心神游走、思绪不宁。到头来,夏燃也辨不清绳子的两端系了什么,哪头是船,哪头才是站着摆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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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天知道,此刻被剥夺视线的这一头,方珩一瞬不瞬,舌头还保持着舔舐的姿势伸出一截,极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他对人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尤其夏燃,他的呼吸、语调、眼神,在方珩眼里皆为有形,每一次气息轮换与心跳,他都在不自觉地追求同频共振。
方珩细嗅了周遭的沉寂,清冷如雪气入肺,汲了活物的热度,化作一团潮热的雾漾在空气中。听觉和触觉也变得异常敏锐,似乎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响音,那是电流声音在作祟,间或隐约感受到了搏动的心跳,原来是秒针敲了心钟。
直到方珩眼睛干涸,忍不住想挤出几滴泪液缓解刺痛,睫毛挠了挠那掌心,夏燃才缓过神来,拿开了手,说着不合时宜的话,搅和了恰到浓时的气氛。
夏燃听见自己说,“今天就到这吧,趁天还没黑,回去吧。”
方珩的眼白泛着一圈红,明明是涩的,和哭过一场没什么不同。他静默了半分钟,问,“我还能来吗?”
“当然,和我们之前约定的一样。”一周两次。
“那我明天就能来吗?”
“不能。”
“那我可以不走吗?”方珩乖顺地垂下头,眼睫颤动。
夏燃喉间一哽,硬生把短短三字拆开,“不……可以。”
时钟的指针在表盘上一圈圈走过,方珩语气轻轻地应了声“好的主人”。
夏燃追了句,“往后‘乐园’以外,叫先生吧。”
一股莫名的情愫在胸腔酝酿、在发酵、在沸腾、在叫嚣,猖獗地掠夺着活力。
*
最后二人谁都不记得是谁先打破了僵持。厨房的方寸之地,逼仄的空间,过度膨胀的空虚,在其中一人离开以后倏地炸开。
夏燃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目光钉在那一抹渐行渐远的背影,手上的烟愈抽愈急,是尼古丁也远远无法弥补的涩痛,从喉头直下,紧攒着嵌进左胸的一坨血肉。
夏燃恍然自己已无法利落地把方珩倾倒在心里那头大染缸里,不着痕迹地消化掉。自遇见方珩以后,他们共度的每一秒,他都在与自己较劲。
这是驯养宠物的后遗症吗?他竟也会期盼Bernard有朝一日永远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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