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特别清楚。萧鸣雪等他妈妈走后,晴天突下暴雨般在医院门口哭得直不起腰,直接跪倒在地上,头点着地,脖子和手上青筋凸起,但没有一点声音。”
易书脸上没了总挂着的三分笑意,语气还有些沉,停了停才继续说:“我现在回想起来,都会想一个人怎么可以难过压抑成那样。连我妈一做了十几年咨询的专业医生都背过身哭了。”
叶燃听到这儿也哭了。
易书抽纸给他擦脸,劣质幽默道:“你别哭啊,待会儿他到了万一打视频过来批评我没照顾好你怎么办?”
叶燃吸吸鼻子,“我不哭,老板你说。”
易书扔掉纸,继续道:“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回家我妈就让我在学校多帮衬一下萧鸣雪,有空带他回去吃饭,多跟他说说话。”
“我这人吧,就是比较有爱心,下雨看到路边有只猫都会去给撑把伞,更别提第一次碰到萧鸣雪这么惨的,就试着去和他交流,但他连个眼神都没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当时我觉得他白眼狼,还想可怜之人果然必有可恨之处。结果周末回家吐槽起这事,我妈说萧鸣雪小时候被家暴得很严重,眼睛被打坏了,还落了口吃的毛病,不讲话是因为以前被笑了太多。”
“看在他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没计较,周一上学还带了牛奶给他。但他一个月都没来上课,再出现就收着东西要转学回清河了。”
“他手不方便,我就去帮他收东西,发现他住在一个杂物间里,东西都又破又旧,一个包就能装完。后来听同学说,是他们宿舍的人经常会扔他东西,他就自己搬出来了。”
叶燃听着像是事情就发生在他身上一样难过,胸口似乎又开始疼,“后来呢?”
“后来我再见到他,他就大概是现在这幅人见人夸的样子了。”
易书道:“萧鸣雪高考考了我们联考卷的理科状元,上了电视,有好多报道。采访里他谈吐得体、形象气质也佳,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报道文章说,他在清河学校里得过好些奖,是学渣逆袭成学神的励志典范。”
“大学时我们在一所学校,我在建筑系,他在计算机系。他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各种文体比赛榜单上都有他的名字,课业综合水平在一众天骄之子里也是一骑绝尘,大三申上世界排名第一的名校,提前读完硕士在国外创了业,前途似海。”
“说来我真是五体投地地佩服,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做到的。”易书感慨道:“成绩就不说了,毕竟智商在那里,硬件就带得动。但被家暴出来的心理成因性口吃,很多人一辈子都改不掉,他居然两年就克服了,细想真的恐怖。”
“我妈一直不放心他,觉得他心里始终埋着一颗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也不知道爆出来会是烟花还是核弹。现在逢年过节收到他的送礼,都会让我多照顾着点他,多和他说说话。”
“但我哪还能照顾他啊,他现在要什么有什么,照顾我还差不多。这些年他在我妈那儿给我挡了不少事,我家里那些你说特别漂亮的建筑模型大半都是他到处买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前两年也是。我工作有段时间特别累,跟他抱怨说不想干了,想开个喝花茶的店歇歇。一周后我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他现成的店都盘好了,还打了一笔钱过来入股。我挺感动的,都没好意思说我想开的是酒吧,不是花店。”
“——我还没跟你说过我和他怎么交上朋友的吧?”易书话锋一转,像是在调节气氛,“是大一的时候。他撞见我男朋友出轨,问到联系方式告诉了我。我分了手但很郁闷丢面,不想其他人也知道,就成天找他倒情绪垃圾。他像是还高中帮过他的债,虽然不会说个什么,但我一叫他就来,后面就成了朋友。”
叶燃没想到潇洒如易书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宽慰了几句。
易书说往事不堪回首,看气氛不那么凝重了,最后道:“萧鸣雪都很少谈自己,我也不会问,毕竟有些事就该锁起来埋进地心。”
“关于他的家庭,我也只在大学道听途说他亲生父母都是科研领域挺有名望的大拿,他好像还有个妹妹,现在都在国外。他今天去世的妈妈,是在山里的养母,我就见过她一次,人特别温柔,看起来也特别爱他。萧鸣雪每年年初回清河就是去看她,会在荒山野岭捡到你也是因为这个。”
萧鸣雪从医院回家,取了东西就打车去机场。上机前请好护工、租好在清河的车,下机打给易书说他到了,问过叶燃创口已消炎,买全郭虎说的东西,开车进山。
他三点多到道桥,叫郭虎一起搬完东西,抱着花去看被置在院里塑料篷下的郭兰。
郭兰重新梳洗过,穿着雅戈族的黑色藏衣,戴着银冠帽和银耳饰,像是起太早去大寨祭祀,忙累回来睡着了。
他叫了声阿妈,放着花,把带来的几个玉镯和银镯套在郭兰手腕上,摘下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扔进火盆,帮她戴正帽子,理好衣袖裙摆,拿起旁边叠好的黄纸,跪着烧了三份,起来静站了会儿,去问郭虎接下来要做什么。
郭虎说:“暂时没事,抬棺的人都上门请好了,晚上入棺守一晚,明早下葬,下午请寨里人吃顿饭,就办完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麻烦了。”
萧鸣雪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郭虎。郭虎接过,客气两声,道:“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只是本来要三天才葬,但天气太湿热,等不到后天了。”
萧鸣雪指尖夹着烟转,“墓地定好了吗?”
“定好了。去年冬天她和我阿妈去给阿婆上坟,自己选的。”
“她还说过什么?”
“就说在老地方放了东西给你,让你不要嫌弃。”
萧鸣雪把指尖的烟收在手里,“我知道了。”
郭虎在萧鸣雪长大后每次见他都有些畏惧,事情说完找借口走了。
萧鸣雪进屋到小时候住的房间,拨开门后墙上挂了二十多年的银行送的挂历,从里面的小洞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和他早前买给郭兰的手机。
盒子里有一对银戒和两条红色平安绳,萧鸣雪打开看了一眼就合上装进口袋,长按手机功能键试着开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手机本来就开着,一按屏幕就亮了,播放录音的界面直接跳出来。
萧鸣雪看着92%的电量,有个想法呼之欲出,等到手机快息屏,悬着的手指才按下播放。
开头是一段杂音,应该是郭兰在摆放手机,几秒后人声才出来,聊天一样说:“鸣雪啊,你来啦,麻烦你突然跑这一趟。”
“这两天一直下大雨,院里都泥糟糟的,来的路上是不是很难走?你爱干净,外廊上挂了抹布给你擦鞋,房间里床也是新铺好的,你放心睡。到时候回去路上开车小心,以后就别来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来这里。”
“其实我也不喜欢,所以就走了。”
“我这一生,过得潦草窝囊,还造了孽,能到现在全凭念想吊着。”
“你来前想给双亲送终,你来后想把你养大送出去,你出去了想看你过上好日子,你过上好日子了又想等你有个自己的家。”
“现在念想了得差不多了,命就吊不住、也不想吊了。”
“你还会想起在这里的事吗?我到现在还总觉得抬头就会看见罗福,时常梦见他回来了又糟践我,夜里醒了就睁着眼睛等天亮,见到寨子里高大点的男人会怕,天阴下雨就浑身骨头疼。”
“今年雨水好,我连头也疼,有时候真想多吃点药就过去了。但还差一点就满12年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郭兰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萧鸣雪没听明白满十二年什么,又听郭兰起了别的话头。
“上个月黄警官来这边办事,顺道来看我。他给我除了菜园里的草,固了房顶,还陪我聊了会儿天。”
“他说你五月份放假,和朋友去北边玩了,从手机里找了照片给我看。那地方真美啊,应该很好玩吧?我很久没见你真心真情地高兴了。”
“黄警官说照片是和你一起的朋友拍的。但我没猜错的话,那不是你朋友,是对象吧?你们互相看见眼睛里就都是笑。”
“上次给你打电话,我见你家里添了些东西,就想你是不是找对象了。”
“这么些年你一直孤零零的,看到有人爱你,你也终于愿意去爱,我特别特别高兴。”
“听黄警官说他也是个苦命娃。你比他大,要多照顾着些。”
“戒指和平安绳拿到了吧?等你以后确定了,不嫌弃就替我给相方一份。不一定要是现在的,但一定要是很爱你的。阿妈祝你幸福。”
“外面放晴了,我去晒个太阳准备要走了,你送完我,也快回去吧。明年……明年阿妈就不在这儿等你了,但相信以后一定都会有人在等你。”
录音放完,萧鸣雪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动身抬了把椅子出去坐在郭兰旁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出门时迎风觉得脸上有些痒,抬手一碰有湿痕,才发现自己好像哭了。
晚上郭虎带人来给郭兰入棺,把人送走后,他支起简易折叠床,要和萧鸣雪一起守夜,被萧鸣雪叫回去了。
山里夏天蚊虫多,萧鸣雪在屋里找到制好的驱蚊枝团,还在一旁看到年初他买来用剩的半包防蚊手环。他戴了两个在手上,拿枝团点着放在脚边,躺在折叠床上。
烟熏味漫开,萧鸣雪闻着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耳边响起郭兰留给他的录音,心想郭兰倒在院子里应该是去晒太阳时意外摔的,她这些年过得担惊受怕很痛苦,和她以前说的完全不一样。
但既然郭兰不喜欢这里,为什么十二年前都下去了还要坚持回来,一直拒绝搬下山?
十二年——萧鸣雪想到录音里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忽然就明白了:郭兰大概是在一比一的赎罪,他来道桥受苦十二年,她就同样也受十二年。
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受了什么郭兰几乎都会自己去受一遍。
怎么一个比菩萨都好的人,一生会要活得比莲子还苦?萧鸣雪望着近处的山影和头顶的星星想着,自接到郭虎电话后时隐时现的关于郭兰的记忆碎片,一点点铺陈开。
有在不同场合被打骂的郭兰,给他量衣服的郭兰,教他雅戈话、带他去摆集卖东西的郭兰,祭祀时笑着跳舞的郭兰,在烛光下顶着被打肿的脸和他说对不起的郭兰......
就在萧鸣雪快要步入回忆沼泽时,特设的手机铃声响起,叶燃打来了电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退回岸边,做几次呼吸,接起来。
“还没睡?”
“没有,十点钟还早嘛。哥,你今天的事忙结束了吗?”
“嗯。”
“有好好吃饭吗?”
“嗯。”
“哥,今晚是不是得守夜啊?别挂电话了好吗,我和你一起守。”
“不用。”萧鸣雪不习惯别人问他他的事,现在也需要把脑子和情绪的调调好,将话题中心重新转回叶燃身上,问:“医生晚巡怎么说?”
“医生说没有再发炎了,让我开始穿术后衣,大概后天能出院。”
“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这个不太清楚,我是没什么感觉,医生说还要再观察观察,不过今天给我吃了好几种药。”
“明天做检查叫易书陪你,记得问详细点。”
“好,问完我就和你说。哥,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有,早点睡。”
“不是这个,我是说你那边的事。”
“……”
“没有吗?好吧。我倒是有,你想听吗?”
“嗯。”
叶燃便开始说他今天在医院的事。
“哥,你走没多久护工阿姨就来了,她好像小时候想把我要去养的阿姨,很亲切。有她在我就想叫老板回去,但他还是在医院待了一天,刚刚才走。他和我说,虽然是受你托来照顾我,但他也是我朋友,他愿意这么做,还叫我别叫他老板了,也叫他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好感动,但没答应他,因为我哥只有你。他说我被你骗得裤子都不剩,我说你没骗我,裤子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自己脱的。他当时表情可搞笑了,像吃了他自己买来的酸梅。说起来老板真的很老板,他连削苹果都不会。”
“下午摘导管的时候医生摸了我胸上的红点,一点感觉都没有,以前我碰都碰不得,你知道的……不过医生说一到两个月就会恢复,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胸前现在变得好丑啊,刀口的线条像搞笑视频里用笔画上去的,希望以后能恢复好。你昨天肯定也看到了吧。”
“早上我说会想着你陪你,是真的有这样做,看老板放的电影时也满脑子都是你,讲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感受到没有。”
“哥,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明天怎么安排的,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就能真的想着陪你了。”
蚊虫绕着萧鸣雪乱飞,萧鸣雪却感觉周围和心里都很静,像是昏天黑地忙了很久后终于回家泡着澡,很累很累的同时又放松无比。
他举着手机闭上眼,明确知道早上去送葬,下午要收拾遗物,晚上住一晚后天就能回去。但他张口就是发不出声,只道:“不丑,会恢复好。睡吧,晚安。”
“好吧。”叶燃便道:"那我睡了,明天再打给你。哥,你要记得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萧鸣雪听得耳朵发痒,像晚上睡觉叶燃挤上来靠他时一样。
“谢谢你,叶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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