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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梦将这些日子以来积攒在心头的愤怒,在罪魁祸首的面前一股脑倾倒而出。一旦将生死置之度外,柳梦反而感到轻松了。
可是卫宁从容自若地听完了她的指斥,不慌不忙,并没有像一个残暴的刽子手一样恼羞成怒,用强权和暴力掩盖他的强词夺理、色厉内荏。
“蝶与,拉上古人说这种话,就没意思了,”卫宁告诫她,“如果你只是个才学平庸的人,本官当然不会追问你这件事。那种蠢人,自己做过什么事,写过什么东西,连自己也搞不懂。但是你不一样,你一定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
“所以那首诗并不是什么暗语——”
衙役献上茶来。卫宁微微一笑,掀起碗盖撇了撇杯中茶叶,气定神闲地叙起了旧:“蝶与扬名京城,大概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吧。蝶与隐居了这些年,自然什么虚名都不放在眼中了。不过那时的事,本官却还历历在目。”
柳梦不明所以,既已决定闭口不言,便不想再与卫宁多说,冷眼看着卫宁的独角戏。
“昔日,叶侯奉天子诏编修本朝《文选》,邀天下文士赴京献书。对献书之人,不仅许以金帛重赏,更在一年之内,连开三十六场文墨盛会,凡献书者,无论官身白丁,皆有资格列席。三十六场盛会,各以经、史、子、集为题,与会者各抒己见,以学博名。到了第三场讲学会的时候,当时已经名动天下的长平侯也来了。叶侯点他第一个开讲,长平侯便说,盛会难得,在下有幸列席,不胜荣幸。只是年轻学浅,不当做破题之人。于是只题了一首诗:
‘一襟桃杏半尘土,耳畔竹吟鸣凤疏。
别去浮云山川远,挟来翠斝琥珀初。
白苇久栖参宝树,青简同削待珊瑚。
掌上英华黄鹄会,兰渚乘月影不孤。’”
“当时与会的人,看了这首诗都以为,长平侯这个开场,不过是自谦捧场的应酬话罢了,因此客套一番,也都不甚在意。唯独一个时辰后,轮到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讲论时,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姑娘说,在下无名后生,参列盛会只为恭聆教益,不敢与诸位前辈饱学之士坐而论道——既然,长平侯已经题了一首诗称颂今日盛会,在下不才,勉强酬和一首,以纪今日盛景,也就算是讲过了。”
“于是叶侯命人铺开笔墨纸砚,那姑娘和诗一首,写的是:
‘淇澳修篁岁清啸,松涛弦动霜满声。
山分月涌云聚散,香会鸾集雾斜生。
瓠叶繁芜出野地,蓼萧端慎慕长风。
不识幽并登高意,宛转江淮幸相逢。’”
“两首诗挂在一起,众人看了,觉得虽然答对工整,但也不过如此,一概应酬话而已,无甚出奇。只有叶侯端详一会,抚掌笑道:‘不错,元恒这个谜语,这位姑娘解的分毫不错。风行地上,是观卦之象,其精义,在于先王省方、观民、设教,这是诗文之本,也是陛下编修《文选》的大义。我等臣民,见贤思齐,立德修身,以用宾于王,这才不负陛下的苦心。’”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日以《易经》为题,长平侯的诗中便藏了一个观卦:‘耳畔半尘土’是‘陆’,‘挟’字以刀裁衣,加上‘别’字,是个‘捌’,‘珊瑚’‘削’得一双‘同’旁,与‘久’同栖,是个‘玖’字。‘掌上’‘黄鹄’相‘会’,‘兰渚’‘月影’‘不孤’,是个‘双’字。六八九皆作一双,正是个观卦。且其中初二五六皆动,以三四爻辞占,讲君子修身自省,得以辅佐天子,成就王业。这便是长平侯的志向了。观卦上巽下坤,观德顺教,姑娘便以‘地上之风’为吟咏之物,借用《瓠叶》《蓼萧》两篇拆解其意。虽然自谦‘不识’其意,可当时千百人中,也唯有这位姑娘才学过人,聪明过顶,猜出了长平侯的玄机。”
得意的时候,落日也是朝阳,夜空也是白昼,数不清的灯光漂浮在视线里闪闪烁烁地跳舞,少女在此起彼伏的称许声中红了脸颊,青涩的眉眼在整齐的额发下弯成笑容的弧度——要深呼吸,不要太得意,不要太骄傲啊——少女用力地低下头,努力作出谦逊的模样——许许多多赞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耳朵里。这该是她自出生以来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了,要从今以后回想起这一夜做梦也会笑出来,可千万不要被自己搞砸呀。
叶侯是个五十岁的大伯,笑呵呵的,很是亲切:“这位姑娘方才说,自己姓柳,京城人氏,不知道是不是柳中书、柳太常的名门柳氏?”
柳梦点点头,站在坐席前拜揖:“名门愧不敢当,在下正是中书一脉。”
“家学渊源,难怪如此。看来令族中,又出了一位了不起的才女啊。”
叶侯的称赞一锤定音。柳梦回到家中,仍然呆在自己的闺房中读书做梦,可是不胫而走的名声就像春风吹拂的柳絮,虽然隔着一道薄薄的院墙,风起时柔和细微的窸窣声仍然会飘到她的耳畔身侧,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春风里。自那一天起,她开始收到数不清的书信;走出家门会友时,不相识的人听到她的名姓,都会恍然大悟,油然显露出久闻大名的
', ' ')('神色。她陶醉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繁花似锦,春雨如酥,在最美好的时节,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此事传为一时之佳话,蝶与名遍京城,读书人中,无人不晓。——本官所说,与当日情景,可有一字相差?”
柳梦忆及旧事,不禁心潮起伏,摇了摇头:“……难为大人记得。”
“这便是了,”卫宁的茶盏轻轻地磕在桌上,一刹那敲碎她恍恍惚惚的梦影,“如今这个暗号,比起长平侯那时的诗谜,可要容易多了。倘若换在别人身上,这首诗不是有意而为,也未必说不过去。可你柳蝶与,口口声声说不解其意,任谁也不能相信。”
“……不管你怎么说,我写的不是暗语,也没什么可以交代的。”
卫宁见柳梦已经词穷理屈,无话可辩,这场审讯,也几乎要完美收场了:“你可知道,审案为何要拷讯嫌犯?因为心中有秘密的人,在酷刑面前,是藏不住秘密的——自然,这首诗的解法,如果你当真不懂,那么本官无论用什么刑罚,你也不可能编造出来。如果你心里分明知道——蝶与,这个英雄,你当不成的。”
柳梦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满手冷汗,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喉咙口。一闭眼睛,石牢里那些犯人的惨状便历历在目。就算早已将生死看做了浮云,在鲜血淋漓、肢体不全的痛楚面前,也不得不心生恐惧。
卫宁看着她恐惧的样子,忽然像念及旧情一样,放软了口气:“虽然本官一用刑,就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不过,本官也不想这样做。就算不论以前的交情,你毕竟是大司马家的西席,本官倘若用刑,大司马面上也不好看。何况本官知道,像你这种淡泊名利的隐士,别人不硬拉你出山,自己是不会来趟这浑水的。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图谋,不过是一时受人蛊惑,激愤之下,感情用事,难免被人利用。本官今日请你来,不是想为难你,只想知道是谁在你背后搞鬼——这样罢,蝶与,你把你知道的事尽数说出来,本官这就让人把你送回去。今日之事,以后谁也不知,你看如何?”
他说完了这番话,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柳梦最终的坦白。这种文人,他了解的很。
柳梦微微偏过头,躲开他逼问的视线,许久不能回答。就在卫宁以为,她的恐惧心和求生欲应该完全压倒了羞耻心与正义感的时候,却听见了柳梦轻微发抖的声音:“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孤身一人苟活在世上,不关心你们关心的事。如果写了两句心里话,就有欲加之罪,那我也无话可说。”
想不到柳梦骨子里面还有这种傲劲,卫宁摇了摇头,叹道:“既然如此,须怪不得本官无情。”他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从事,从事立即走到桌案前,半跪拱手请示:“大人,如何用刑?”
“你自行裁量吧,只要招供。”卫宁将柳梦的生死,全然交到了这个面无表情的狠戾女人手中,“牵涉重大,须得尽速查明。”
“是。”从事得令。一挥手,便有两名衙役押住了柳梦双肩,拖她跪在地上。柳梦牙关紧咬,她既然已经认清了卫宁的卑鄙无耻,便不愿意在这个阴毒小人面前掉眼泪。然而眼前却始终有一团模糊,挥之不去,喉咙里面,哽着一粒枣核似的硬块——原来那一间间晦暗血腥的石室当中,该有一间是她的葬身之地——她并不怕死,她曾无数次梦见过死亡,那该是安宁的,平静的,躺在乡间院落的窗下,在落花和落日里闭上眼睛;或是乘着一只小舟,随着波浪消失在大海尽头;像明珠从项链上坠落,跌进蓝色的潭水深处再无踪影。可原来她会死在这里,死在触目惊心的血、刑具和污秽里——她甚至都还看不见宁静而光明的死,只有漫长的熬不到尽头的酷刑,一点点剜去她的血肉。
她还未感觉到刑具加身的剧痛,先有衙役伸手到她的胸前腰下解她的衣裳,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脖颈里摩挲。柳梦拼命地挣扎起来,却被差人牢牢地押住了手脚。裘衣散开了,坎肩和襦裙抛落一旁,就连薄薄的衬裙也不能幸免。柳梦紧紧咬着下唇,浑身颤抖,眼眶里含着的眼泪,也终于滚落下来:“卫宁!我是个什么罪名?你说清楚!你,你们,怎么能……你们连律法都不顾了吗!”
卫宁淡淡的回答就从她的身畔传来:“不错,你是节妇,又未行奸犯淫,县衙里审讯你,是不能去你衣服的。不过那只是民间寻常案子罢了。本官这司隶府,审的是非常之案,自然要用非常手段。为了朝廷社稷的安稳,律法也要让路。”
柳梦跪在冰冷的地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掉了下来。拖拽刑具的刺耳声音里,卫宁的靴声渐渐去得远了。歪斜扭曲的视线里,渐渐照出地狱的图景——原来这座京城,揭去了一层繁华的伪饰,就是以名利为饵,以骨肉为食,向众生张开血盆大口的凶兽:
“……卫宁,原来,你也变成鬼了。”
卫宁听见柳梦虚弱颤抖的声音,顿住了脚步,在黑暗中侧过半张脸:“一个人想要变成鬼,一个念头就够了。可要再从鬼修成人,却是千难万难。——蝶与得想好了,可别把命搭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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