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1.
夜里的雨下得极大,淋在屋檐上如一颗颗石子砸下来一般,扰人眠意。白居易本就睡眠极浅,被吵得睡不着,就睁开眼看着房顶,只是乌漆漆的,什么也见不着,但他也知这屋子上有几根房梁,哪个角落里有燕子的窝。
窗外泄进一缕月光,照在桌上凌乱的诗稿上,他望去,看那黑夜里明亮的字迹,正是“莫怪独吟秋思苦”,恍然想起这正是他写给那人的第一首诗,迄今已有四十多载:
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
莫怪独吟秋思苦,比君校近二毛年。
2.
席上觞酌流行,丝竹并奏,舞女彩衣翩翩,罗带飘飘,金铃叮当,正踏出一首又一首的欢歌。这是贞元十八年,吏部试书判拔萃科的宴席。
宴上举子众多,因着是这一届里较为年轻,又在进士科上以第四名擢第的举子,便有很多人朝白居易敬酒,都想一观其风采。白居易酒量甚浅,却也不好挡酒,便只能一杯杯接下,喝到最后竟是红晕攀上双颊,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乐天?”面前站着的不知是哪位同榜,连唤了他几遍都没得到他的回应,“看样子是喝醉了,怎么酒量这么浅。”许是他那模样太过明显,同榜嘟囔几句便走远了。
白居易也不好再说其他,只装作难受的模样得一丝清闲,他单手支额,撑在案上,心里苦笑道:“长安的酒竟是这般浓烈,上次曲江宴饮没去参加倒也真是个正确的选择,不然指不定能醉成什么糗样。”
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忽听几声“微之”,白居易蓦地睁开眼睛,脑海里闪过几缕清明。他依声望去,只见前方坐着位绿衫青年,大约二十有四的模样,眉目秀美,形容风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白居易只犹豫须臾便站起身来,身子摇晃不定引得邻桌的同榜相扶,同榜道:“你要回去么?”
他摇头,先稳住身子再谢过同榜的好意,又道:“那位同榜可是河南元稹?”
同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稍愣片刻,答道:“正是。”
“多谢。”白居易听罢,便拿起桌上的酒壶斟了一杯酒,同榜见他如此,又言:“你要向他敬酒?明经出身的,不过是考中了吏部试,日后官职也不会高到哪去,何必自降身份?”
白居易愣了片刻,笑道:“这位兄台,莫欺人穷,何况他与我们皆是同榜,又哪来的自降身份?我看他日后定是能拜相的。”
“他拜相,朝野上下岂不笑掉大牙?”同榜还欲再言,白居易便先落下一句“失陪”,转身拿起酒盏过去。
比之白居易这边的门庭若市,元稹可谓是冷冷清清,所以当白居易过来向他敬酒时,他还有一些发愣。
“在下太原白居易,字乐天,久仰元兄大名。元兄一篇《莺莺传》实是令在下魂牵梦萦。”
元稹接下他的酒,莞尔道:“能得乐天喜欢,实乃我之幸,乐天叫我字微之便可。”
白居易笑着应下,又道:“微之的《莺莺传》惊为天人,我看完后不胜赞叹。甚是想见着者本人,如今见到了,又忽然想起那张生来了。”
“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性温茂,美风容。”诚如白居易所说,元稹算得上一等一的好相貌,若论榜下捉婿,投车掷果,他恐要被好多人捉住,又要收到好多人的香帕水果了。而白居易最欣赏的是他那双眼睛,看似有情实则无情,只怕是日后少不了惹姑娘伤心。
“我也有一语要赠与乐天。”
——“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白居易道:“谓此传,我有一问:文中言“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微之以为果真如此?”
“乐天待如何?”
“自是谬论。“始乱之,终弃之”本非君子所为,大丈夫立于世间,当以信为根本,此实为小人之举,此乃其一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之语恐是张生抛弃崔氏之借口,此乃其二也。至于“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张生虽无凶行,却为一己私欲害了崔氏,实为登徒子,此乃其三也。如此这般,又怎算得上是善补过者耶?”
元稹闻言挑眉,似对乐天此论颇为意外,乐天接着又道:“自古及今,此类情爱比比皆是,好若《氓》《孔雀东南飞》,但这些痴男怨女又往往以《蒹葭》《静女》开头。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可见这世间男欢女爱果真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乐天高论。”见元稹眼有玩味之意,乐天只得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与家乡一女子相爱相知,却囿于门第之别,家母不允相守,才有此论。”
“……乐天竟是个情种。”元稹笑道。
白居易听了,立即调侃道:“那微之呢?我见不少人说你是以张生自寓,当真是有个莺莺?”
元稹扶额,他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自然不是,乐天也信这种无稽之谈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自是不信的。但我见《莺莺传》的言辞隽美绚丽,不知微之是否喜爱曹植的诗文?”
“非也。子建诗文绮靡顽艳,虽骨气奇高,但太过直白,而子桓含蓄缠绵,便娟婉约,能移人情,我更钟意。”
“竟与微之看法不谋而和。”二人又是相视而笑,不知不觉间竟走到门外,槛前清辉皎皎,地如积水空明,松柏交映,犹若藻荇。
3.
书判拔萃科之后,二人便授秘书省校书郎之职。既是同一官职,又在同一官署,白居易与元稹的相见自然是多了起来。
校书郎事务清闲,除了校雠典籍,订正讹误之外也无事可做,二人便趁这个时间携手出游,将长安跟洛阳逛了个遍。陌上好花尽开,春衫姣颜,策马扬鞭,沾林雨而嗅芬芳,宿春草而吟诗书,竟也是十足的风流。
最值得一提的便是二人策马城南,回程途中,兴致使然,将昨晚看的艳曲唱了个遍,引得攀、李二人无所措口,而他二人则是大笑而归。
白居易想,若是二人只如这般,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不是就没以后的事?可惜二人的诗太过暧昧,连韦氏都看出不一般来。
那日他在宫中值夜,发现殿前竟生了一小树桐花,念起元稹写的那些诗,什么思君瘦如削,满地桐花落。他暗暗发笑,将那枝头上的桐花折下一小簇,又研墨写信,回他:“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