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 旅客/藏民(1 / 2)

<p style="font-size:16px">第一章

虞啸卿是个大笨蛋,来西藏旅游的时候和同伴们失散,迷了路。

海拔的增高,使氧气变得稀薄。他喘着气,像渴水的鱼。脑袋嗡嗡作响。高原热烈的艳阳同样让他招架不住。他倒在砾石路上时,看见背着光有个穿藏袍的人向他走来。过长的寸头乱糟糟地支棱着,身量不是很高大。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他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头顶有了遮挡,身上也多了件厚厚的藏袍。高原上昼夜温差大,现在已经开始降温落霜了。一个简陋而又温暖不透风的帐篷罩着他,为他隔出一块休息的空间。自己是遇上当地好心的藏民了,他摸着那羊羔毛的衣角想。

掀开帐篷的门帘,一片火光倒映在他眼底。那火光不是特别明亮,还冒着浓浓的烟,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虞啸卿知道,干牛粪是他们随手可拾的常用燃料。虽然闻起来没那么糟糕,但他还是选择站远了一点,在上风口站定。

那人背对他正在煮什么东西,一人用的小锅里升起蒸腾的水汽,那是他最先注意到的,没办法他太饿了。一股药草味飘了过来,不是饥肠辘辘的胃所期盼的东西,但大脑早一步下了指令,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那个火边的身影笑出声,听起来蛮年轻。但那人没转过身,丢给他一个袋子。棉麻的束口小布袋拉开,里面是成条的耗牛肉干。他没把一条牛肉完全抽出来,就抓着开始咬。牛肉干晾干后加上严寒的天气,又硬又韧,他咬得腮帮子发疼,感觉又要开始缺氧,干脆和那人一样一屁股坐在火边。火光映着他青涩漂亮的圆脸和单纯清澈的双眼。虽然太阳晒得他脸上浮出红血丝,但他还是个好看的汉族青年。

因为高海拔,水一直煮不沸。但已经变色了,颜色是淡淡的暗红。里面飘着红色的植物,类似簇拥的鸡冠,已经煮蔫了。他记得这叫红景天,能缓解高反。那个藏族小伙拿来碗,用细纱布把药草滤过,把碗递给他。他说了句谢谢,对方没反应。于是他加上一句扎西德勒,他老听见人们这样说,似乎大多数场合都适合。于是那个小伙因为高原强烈紫外线而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欢快的笑容,像遇见同伴的小狗在晃尾巴。

他不会说汉语,虞啸卿不会说藏语,两个人连说话带比划地交流。好在有些词的发音,藏语和汉语是差不多的。虞啸卿说他要去拉萨,有人在等他。那个年轻人摇摇头,用手指头做出来小人儿模样,在地上跑,然后自己躺在地上学着快累死的狗或者骡马大喘气。虞啸卿很生气,觉得他在戏弄自己,但对方好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没道理骗人,于是沮丧地坐在火边,拿树枝去戳没有燃着的潮湿牛粪。

晚上两个人睡在一个帐篷里,盖着那件肥大的藏袍。虽然对方没自己高,藏袍却长很多,甚至能盖住他的脚当被子。帐篷也小,两个人挤在一处,两个大男人烤得彼此暖烘烘的。虞啸卿不习惯和人一起睡,背对着他想自己的心事。那人倒随遇而安得很,后半夜把腿脚都摊到了他身上。年轻的汉人气呼呼地把他的手脚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第二天他醒来,才发现他们是在一个海子边扎营。这里管湖叫海子,那颜色的确漂亮得和碧海一样,和最纯净的绿松石也有得比。那片山坡一览无遗都是开阔的草地,只有一口蓝绿色的湖泊陷在其中。风吹草低。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几只健壮耗牛在牧场上低头吃草。

他起来时,那人还在安眠,睡得像个不设防的孩子。虞啸卿来到湖边坐下,湖边风大,他裹紧了身上轻薄的羽绒服。天地如此开阔,衬出他的渺小。大块的云朵在天空中慢慢移动,像是某种温吞憨厚的动物在迁徙。他有些忘我,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只想加入白云的行列,随风而去。肩膀上有人拍了几下,他才从幻想中抽身。

那人把藏袍穿上了,露着一边肩膀,长长的袖子快要耷拉到地面。腰间把藏袍折了一道束起来,袍子便不再垂地,刚刚好在脚背上悬着。那随意懒散的模样和他现在毫无形象的打哈欠很相配。有了天光,他才看清对面一张黑脸。这人长得很像一条狗。这是中性的表达。眼睛更是又大又黑,看人的时候晶亮晶亮,下垂的眼角让他看起来有点不自觉的委屈。身材略矮但精壮,肥大的藏袍套在身上看起来又壮了一圈。有着敦实的藏獒幼崽般的可爱。

他讲听不懂的藏语,虞啸卿只能无辜而懵懂地看着他。于是他甩甩袖子开始比划,嘴一张一合在咀嚼什么。虞啸卿明白过来,该吃饭了。

锅上的茶水烧得热气腾腾的,他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碗来,倒了茶水,加上酥油和盐巴搅拌,一碗酥油茶就好了。虞啸卿场了尝了一口,有些不习惯,看见他殷切的眼神又不好拒绝。还在犹豫的时候,被对方抬着碗底送到他嘴边,他被迫喝了一大口,好在不烫,还有些洒在嘴角。第二口他品出来了,这茶味道咸香,奶味醇厚,意外地不错。但他还是擦擦嘴角,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对方涎着脸笑。虞啸卿决定给他起名叫小狗。这人,太狗了。

第二章

小狗收拾行囊准备走。虞啸卿问他,拉萨?他摇摇头。

虞啸卿便不再亦步亦趋,直接拦住了他的去路,说你得带我去拉萨,不去拉萨,能回国道也行。国道,国道你懂吧。这几年修的那个大路。很多游客那个。青年不为所动。

他急得从身上搜刮值钱物件,可是为了轻装简行基本上没带什么,只掏出几张寒酸的钞票。他把钞票往心眼不坏的小狗怀里塞,说我给你钱,我知道耽误你时间了。等我找到我同伴,他们会给更多。

那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抖了抖袖子,把慌忙中塞错地方的人民币抖落下来,继续往前走。虞啸卿问他,你要去哪?他嘟囔了一句藏语,没人听得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逐渐适应了高海拔,可对方走得又快又急,他落在后面。对方总在他走不动时停下来,他要追又拉开,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让虞啸卿想到解了绳子的宠物犬,总是领头在前面跑,又频频停下来转头,逗引着主人跟他玩你追我赶的游戏。

终于在他真正发火之前,那人停了下来,指着前面的一间石屋,把他按在一块石头上让他坐下等着。石头硌屁股,虞啸卿要起来,又被强硬地按下去。虞啸卿皱着眉,没再起来,默默挪了个比较平的位置。下风口的位置让他鼻腔里都是藏药的气息。

那人走到屋子前,先亲热地和绑在门口的马额头抵着额头讲话。那马摇晃着脑袋,往后退几步,又上前抵他肩膀。他揽着马脖子,亲昵地跟对待留守在家的孩子,哄了几句,拍拍它,去院里了。

里面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两个人聊得融洽。他似乎在感谢老人替他照顾马匹,然后从袍子里掏出介于化石和骨头之间的东西,给了那个藏医模样的人。老人笑呵呵地收下,脸上沟壑纵横,像水土流失的黄土高原。

小狗牵着马回来了。他觉得这个年纪的老人更不可能接受义务教育,说普通话,但他还是高声喊了一句,拉萨怎么走?老人还是那副活佛样的慈眉善目,笑着看他们,像没听见一样。

藏族青年把他扶上马,自己则在旁边牵着马走。马有自己的名字,叫桑吉。还有自己的装饰,比他们两个都绚丽,像个新嫁娘。他坐在马上,视野广阔,却不知道这是要去哪。

眼看路越来越偏,只剩下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径,似乎眼前茂密的原始森丽是目的地。虞啸卿急了,从马背上姿势很不优美地爬下来,气冲冲地朝着来的方向走,嘴里大骂骗子。藏族小伙忙来拦他,指着森林那做个枕着枕头睡觉的姿势,然后把手摊开,小人儿在手心赶路。

虞啸卿不信这是他们去国道必经的扎营之地,显然对方也很不自信。

但他还是死死地拦着去路。虞啸卿怒极给了他一巴掌,把人打得一个趔趄,啃了一嘴草。他说,滚,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别想打我的主意。对方啐了好几口才把脏东西吐干净,跪在地上,语气委屈得不行,嘟囔着什么。

虞啸卿听见了,反问他,你在说什么?那人心虚,小媳妇样子扭捏地摇了摇头。语言不通,沟通不畅让虞啸卿更暴怒了,不自觉就逼近他。藏人明明比他健壮,现在在他面前却跟牛羊一样温顺胆小,捂着自己的双脸,嗫嚅着跟他比划,比划不成,冲着远处雪山虔诚地跪拜了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虞啸卿冷静了一点,指着来路,说你送我回去。他摇摇头。虞啸卿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问那怎么办?那人见有商量,立刻爬起来,嬉皮笑脸,做个手势还让他上马。虞啸卿不上,和他并肩走在一起。想想又气不过,用手肘在他肚子上捅了一下。那一下没多疼,他还能讨好地冲自己笑。虞啸卿也被他难看的笑容逗笑了,没法对他继续板着脸。

两个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勉强算的上朋友了。

原始森林看着近,走着远。半路上他们停下来休息了一阵。这次虞啸卿看清楚了,碗,酥油,盐巴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零碎都是从他那宽大的藏袍里掏出来的,像个裹在人身上的大布口袋。他一时起了孩子心性,要去看他藏袍里究竟还藏了些什么。

青年不知道他要干嘛,见他扒拉自己衣服下意识要推开,那只是个象征性的姿势,没拦住虞啸卿。虞啸卿问你这袍子里是另缝的有口袋吗?然后手往袍子里伸。年轻藏民当他是玩闹,跟被逗弄的狗崽一样打着滚笑着躺在了地上。虞啸卿因为他重心偏移,也跟着倒了下去。他也被这份无故的欢乐感染,两个人嬉闹起来,在草地上滚了几遭。虞啸卿趁机扯了他衣服腰带,藏袍松垮地展开,铺在了他俩身下,一堆杂物滚落出来。他却无暇去看了。因为被他扑在身下的小藏民正拿鹅卵石一样漆黑光亮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用很老套的话说,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更要命的是,对方不自觉地吐出一小截舌尖,舔了舔嘴唇。虞啸卿慌忙从他身上退下来。刚才那一秒不一样的感觉让虞啸卿心悸,他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背着那人大步走开。

背后传来抱怨的声音,那人把杂物一一捡起。

整整一天虞啸卿都不敢看他。到了晚上,小狗去冰川脚下凿了一些冰回来煮酥油茶。酥油茶冲好后,他往里面加磨成粉炒熟的青稞面,倒了满满一碗,然后用手捏成面团。这是他们吃的糌粑。他把碗递给虞啸卿,很自然地嘬了嘬自己沾了面糊的手指。

面团有着炒熟的青稞的香气,但没有调味,有些难以下咽。虞啸卿只能咬一口,喝着酥油茶冲调下肚,但的确很饱腹。吃完后血液都涌向胃部帮助消化,昏沉睡意就爬了上来。

那人在火边唱着歌,他似乎一刻都闲不下来。也许是高原生活苦闷,更需要自娱自乐。、

虞啸卿听着他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他觉得那是关于一首祈福的歌。语调悠长安然,神秘而宁静,在静谧的夜和群星注视下,为某一个不知名的神献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越听越困,自己先爬进了帐篷。过一会,耳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小狗也爬了进来,照旧把足可以当被子盖的藏袍铺在两个人身上。虞啸卿本来是正躺着,侧了身背对,给他腾出点空间。那人躺下后静止了一会儿,又突兀地翻了个身,靠过来结实的胸脯贴住了他的后背,手臂搭在他腰上。虞啸卿睡眠浅,猛地睁开了眼。对方却没更多的动作,把脸贴在了他的脖颈和后背交接处,呼出的热气搔得他痒痒。背后的人跟小动物一样依恋着他。

虞啸卿闭上了眼,心想只是互相取暖罢了。

第三章

第三天,他们照常赶路。天大亮后,虞啸卿醒了。小藏民化了点雪水给他,捧着那口小锅慢慢往下倒,虞啸卿就借着那涓涓细流洗漱。不远处有只四肢短胖的土拨鼠在洞口打量着他们,看起来呆呆傻傻。手里捧着新鲜的牧草正在啃。大概距离带来了安全感,两方倒是相安无事。

虞啸卿没有它那个胃口,连吃了几天糌粑,他有些反胃。小狗就把马系在一棵树上,托他看着点,自己进了森林。他和桑吉大眼对小眼不知过了多久。无聊至极的他去扯马头上装饰的彩色缎带。桑吉摆摆脑袋,试图摆脱他的骚扰。

这是一匹小马。他不了解马的品种,但看得出桑吉比普通的马要矮壮些,体型也小一点,就跟他主人一样。载两个人对它是勉强,所以一路他们是徒步走过来的,马则负责背驼杂物。累得时候就上马休息一阵,甚至休息也算不上。因为坐在马上是要用大腿夹紧马身保持平稳的,对他这种门外汉来说也累得够呛。所以下马后他的腿依旧酸软,两个人时常要走走停停,休息一下。这让旅途耽搁了更多时间,也让旅行更像旅行。

一路上的景色是美的。高山上的杜鹃不是灌木状,而是高大得跟树木一样。最顶端需要抬头张望,背后便是碧蓝如洗的高原晴空,还有远处隔着沟谷,绵延起伏的头戴白冠的雪山。浅白和淡粉色的花簇熙熙攘攘,交替错落。松萝挂在树枝上垂散下来,犹如蒙面的细纱。它们俩在一起,组成了待嫁女孩的花冠。

小藏民打马经过的时候,在马蹬上站直了身子,顺手扯了一枝。那一个枝头上的花已经数不过来。他揪了一朵,往束在桑吉额头那的绳子空隙里塞,桑吉抖了抖耳朵,没有反对。小藏民就笑了,俯下身搂着马脖子,对着桑吉耳朵说话,好像在夸它漂亮。

接着他趴在了马背上。马不急不缓地走着,他就在马背上不高不低地轻轻颠簸。花枝拿在他右手边,因为手放在马颈上,所以遮住了他半边脸。他就从那缝隙里侧脸瞅着虞啸卿,那神情跟刚才观赏杜鹃花一样。虞啸卿被他看得发毛,揪了地上的草丢他。

他就呵呵笑,然后换了只手把花递给他。人还是懒懒地趴在那,像只马背上摊手摊脚晒太阳的大猫。虞啸卿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现在那簇花已经开始干枯,他在锅底用五指沾了水,洒在花上,希望它能多坚持一阵子。

送他花的人终于出现了。那人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推他上马。他不明所以,坐在马上,任他牵着缰绳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前行。铁杉林高耸而浓密,把视野遮挡了个结结实实。在小路上拐个弯,他才看到林子里有一处猎户的房子,还在冒着炊烟。这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门口的猎户身上背着弓,冲着他们这个方向挥了挥手,就走向山里更深处了。年轻藏民拍了下马屁股,桑吉就颠颠地小跑到小屋前停下来,低下头等他下马。一人一马有着无言的默契。

虞啸卿跳下马,炖煮的牛肉香味扑鼻而来。刚要踏进门,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扑了上来,撕扯他的裤腿。

虞啸卿纹丝未动。小藏民倒是先凑过来了,揪着那东西的后脖颈薅到了怀里乱揉一通。那只藏獒幼崽见了他老实下来,肉乎乎的大爪子往他肩膀上放,拿湿漉漉的鼻子在他脸上四处嗅。他狠狠亲了小藏獒两口才把它放下。真小狗摇着尾巴追着假小狗的脚后跟跑前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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