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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程家向来只做生意,不牵扯是非,你我相安无事这些年,为何要来蹚这一趟浑水?!”张芹简直要吐血。
鄱阳程门世代经商,但与寻常商人不同,平日里往往游山玩水吟风赏月,不务正业,实际嗅觉灵敏,隔几年便走一次边境,做些倒卖盐铁茶马、文玩古器之事,属于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做这生意,其他都好说,惟独武力须得强横,以免叫人半道截了去,程家实力可见一斑。因此,程衍不惹张芹,张芹也不敢惹程衍。
可眼下却为何要横插一杠子?
张芹瞪着程衍,但见对方笑容可掬道:“张公猜猜?”
张芹忍下怒气,缓缓道:“程公子,你可想清楚了,若执迷不悟,今日过后,有你无我……来日程家无处容身,可怨不得我。”
言下之意,程衍,若你执意要继续使坏,又弄不死我张芹,他日我张芹登基,你程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程衍却是丝毫不慌,从容以对:“张公,胜负尤未可知。倒不如张公,弃暗投明。”
张芹只觉滑天下之大稽。程衍恐怕是得了彭泽县衙里哪位的好,想来卖官府一个情面,却不知金陵方向此刻已经风云突变,天下就要易主了。
“程衍,我瞧在邻里多年的情面上再说一遍——你眼下做的,可是亏本生意。”张芹目光阴沉。
事实上,若非程衍手中箭指着自己胯下战马,张芹早已挟众欺上了。
程衍看了眼点火后越烧越短的箭矢,语调平稳:“慈悲不度自绝人。既然张公以为自己得定便宜,那程衍,言尽于此。”
“此”字尾音吐出那一刻,弓弦“嗡”地鸣响,三枚火箭流星般射入人群之中。
水寇是没有骑兵的,只是眼下张芹身后的多是头目,因此大半还是配有马匹的,火光一落,群马登时受惊,纷纷扬蹄昂首,欲要逃散。
张芹险险勒缰扯住坐骑,转头盯住程衍。若说先前还有回旋余地,这下正面交锋之后,便只有你死我活了。
程衍箭出便弃弓换剑,望向张芹,眼中再无笑意。
这等行事于他也是险之又险。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武力较量之事,任是如何智计百出,如何以一当十,真到了数十人对一人之时,人数便是绝对优势了。力是会竭的,剑是会钝的,血肉就是最好的盾牌,即使他一剑杀一人,杀到百人,剑也活生生磨钝了。
他绝非是胸有成竹,有恃无恐。
然而,毕竟是姚涵所托。
当年藏南沙漠萍水相逢,结伴游玩,半途失道,无食无水。他动了杀人取食的心思,姚涵看破,却未动怒,只是花了三天猎了鹰回来,分了一半与他。
他只觉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姚涵以沙煨肉,煨出香气。一身白衣早就脏得不成样子,不知为何瞧着却还是俊秀出尘。他也不看程衍,只是看着肉:“人之常情。”
随后又笑了笑:“吃饱了,就好了。”
白衣狼藉的青年沉在光里,像被人遗忘已久的破碎神像。
那一瞬间程衍有种错觉——眼前人并不会在人间停留太久。
终于走出沙漠时,他问姚涵:“你可听说过杯水两人?”
这是个道德悖论,指若有两个将要渴死之人,自己只有一杯水,则该救谁。程衍不知道自己怎生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只知道那一刻他无比好奇,姚涵会给他怎样的答案。
姚涵一怔过后,眼眸一弯,道:“我还有血。”
程衍嗤之以鼻。
我还有血。
言下之意,若水不够,以血代之。两个人,都救得。
程衍依稀记得自己没忍住,一顿冷嘲热讽。姚涵没有与他争辩。随后自己又说了些什么风凉话,如今已全忘了。惟独是记得后来,听说姚涵斩杀何府上下,第一时间闪上心头的,却是这句看似与何家灭门毫不相干的“我还有血”。
他还有血。
即使人间山穷水尽,一无所有,他还有他的血。他还活着,他就可以牺牲。若他的牺牲能给予谁一点庇护,他就愿意牺牲。
那么谁说这灭门,就不能是一场牺牲?或许是心甘情愿,沉冤难雪。
这便是姚涵。
程衍怎可能忍心辜负他。
看回眼前事,张芹此遭与程家也并非全无干系——如今官府好歹还算有个规矩,虽说不是好东西,行动却尚可预料,若真换作大字不识几个的水寇兵匪之流掌权,十里一国五里一郡,律法随心所欲,政令不出县城,那才真是要天下大乱,到时程家那些生意未必便做得下去。
于公于私,都值得冒险一搏。便真有个三长两短,也不算无辜受累。只怕到时姚涵又会难过。
……不过,实话说来,若不是还不想死,他倒真是想看看姚涵为他落泪的,权作是他这一趟的报酬。
——心念电转之间,一柄红缨长枪当头搠来,一名魁梧汉子率先冲来:“吃爷爷一枪!”
', ' ')('程衍一凛回神,侧身打马向斜刺里窜出,枪头顿时刺空。两骑擦肩而过的刹那,程衍反手一剑,血光乍迸,魁梧汉子手臂软软垂下,长枪落地。
围堵者的动作立时慢了下来,变得小心翼翼。
张芹见状当即隔着数丈勒马站定,扬鞭指定程衍,高声道:“得此人项上人头者,与米五十石,绸六匹,可有勇士?!”
芳饵之下,形势又是一变。程衍环视一圈,众人神情各异,或贪或惧,明里暗里,刀刃如獠牙,寒光闪烁。
他心下微哂,横剑以对。
只消再拖一刻半便好。
不知金陵方面,进展如何?
何素,你可要对得起我这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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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连城。金陵的夜空被烈火映亮,鼎沸人声腾烧血腥味道。
洞开的宫门间,数十骑鱼贯而入,呐喊着冲向文德殿。陶悯悬了半天的心终于定下来。
他听见了孙昭的声音。这一局是他先胜了。
何素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陶悯舒出一口气,笑道:“小何将军,何苦?”
何素不语。他失血太多,眼下光是站着便竭尽全力,哪有余力与陶悯辩论。
所幸陶悯也无意与他废话,转向封棠道:“封将军,有劳,送佛送到西。”却竟然已不称呼他“舍人”,而是直呼“将军”了。
封棠闻言欣然拾刀便欲绕过何素一方去追高寅,谁料,何素还未动,却有一名班直大喝一声,出列来拦封棠。封棠措手不及,险些叫他一刀挑中手腕,待站定后一看,只觉气急败坏——此处班直,哪个不是他亲自挑选的,这还是个他平日尤为关照的后起之秀,此刻不与他同仇敌忾也就罢了,竟还与他为敌,实在可恨!
当下怒骂道:“忘恩负义之徒,还不快滚?!往日用心我只当喂了狗!”
那人两眼泛红,瞪着封棠,不言不语,却也并不退让。
封棠低骂一声,挥刀便砍。
陶悯见状眉头大皱,向自己这边班直喝道:“愣着作甚,去追高寅,切莫叫他走脱!”
即刻便有班直应下,拔腿去追。
何素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强撑着赶上两步,意欲拦住对方去路,然而体力已到了不支的边缘,一动便觉眼前发黑,人未及立稳,便见前方一刀劈来,百忙之中一应,却是被对方那全力一刀带得踉跄数步。
四下不期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隐约可以听见“当真是强弩之末”、“看来可以一战”、“那可是小何将军,咱们无论如何……”的议论。
何素重重喘了两口气,再无丝毫力气去作游刃有余的姿态,却是望定眼前来犯之人,拖刀复又上前。
骚动声随之平歇下去。
对面班直忍不住郑重问道:“小何将军,是真要为那烂心肠的高家小子豁出命?”
何素终于道:“胡人不可和。且——”
他扫陶悯一眼:“陶悯绝做不成天下共主……”
陶悯冷笑一声。何素接着道:“群雄逐鹿,百姓最苦。”
陶悯正待狡辩,班直闻言却是道:“那也与咱们无干了!你且让一条路来,咱们不愿与你为难!”
此言一出,陶悯与何素皆是顿住。何素皱起眉头,不再做声。
文德殿门便在这时轰然倒塌。
朔风卷着大雪呼啸扑入殿内,领头一骑高头大马,扬蹄踩塌殿门后,踏着门板昂首上殿。马上人目光逡巡一圈,停在陶悯身上:“高寅呢?”
正是龙卫军统制孙昭。陶悯大喜过望,拱手道:“孙将军!高家小儿往那偏门后去了!”
何素一方刹那尽皆肃然。
甘秀还是晚了一步。而他们别无选择。
孙昭望向了何素。血水冲去大半化妆,露出黄色妆泥下的真面目,苍白底色上汗泥斑驳,夹杂着血迹,看来狼狈而可笑。
“未料竟真是何将军。”孙昭眼中有些沉痛。
何素没有丝毫动摇,只是声音听起来更虚弱:“未料竟会是孙都统。”
确实是没想到。本以为不是贪财好色的朱世昌,便是生就一副浑水摸鱼脸的郭荣,毕竟看着就不是踏实可靠模样,谁知这两人竟都没反,反是以愤激侠义着称的孙昭先反了。
原因是什么?何素不想去问。
“看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孙昭自嘲般一笑,继而向何素抱拳,“将军好自为之。”却竟然是拨转马头便要出殿。
陶悯连忙出声叫住他:“孙将军!……”
何素却是先一步醒悟过来,心说不好,当即就要抢上前。果然,才踏出一步,便听孙昭昂然道:“路多的是,不必定要走何小将军这一条。封舍人愿与何小将军纠缠,某却情愿绕个路。还请封舍人,把门堵牢些。告辞!”
竟是说完便要绕开文德殿去追高寅。
何素心念电转,霎时之间,将可能性完整推演一遍,忽又意识到什么。
两路追
', ' ')('兵,一内一外。自己若拦封棠,孙昭便从殿外绕后去追高寅。自己若放弃封棠,去拦孙昭,封棠又会从殿内后门去追高寅。简直前狼后虎,进退维谷,高寅几无幸理。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孙昭为人愤激之余,毕竟磊落一些,有康冲、严余在高寅身侧,拿着大义名分,多少能够与他理论几句,理论不过还有袁岫相护,总可以相抗一时。若能等到甘秀……或是岳凉,便有生机。
相反,若由封棠追上,则必然是一刀一个了。
想到此,何素便有了决断。方才孙昭那段话闪回心头,他嗅出其中一丝党争意味,紧紧抓住,提高了音量朝向封棠竭力吼道:“封棠,何必为他人做嫁衣?!难道真要白花力气,反叫孙昭他们龙卫军抢了先?!”
他此话一出,原先待战的班直动作一缓。陶悯一听他出声便知不好,不等他话落便即反驳道:“一派胡言!我等同心,岂分你我?”转头一看,却见封棠当真面色沉如锅底,本还剑拔弩张,此刻手上刀虽遥遥指着何素一方,却毫无要动手的意思,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这何素……这封棠!
“封将军,事有缓急!”陶悯心下暗骂,却偏偏拿封棠毫无办法。他是文臣,往日太平宰相好做,政变之中,却是无论平素多么高高在上,都得低头去借武将的力。
然而孙昭那句“封舍人”已经入了耳,刺得封棠心头发冷——高家天下已经要亡了,这莽夫还“舍人”、“舍人”地叫,不舍得叫自己一声“将军”,是不是以为龙卫军就好了不起,以为杀高寅之功必然在他?可别忘了,若没有自己冒险通风报信,此刻他根本赶不过来!
“封将军!”
偏生陶悯还在催促。封棠转头看陶悯一眼,但见那张脸慈眉善目,他却不由自主想起先前高寅还在半信半疑之时,陶悯便将自己身份叫破,逼得自己不得不早早为他拼命。这不过就是几刻钟前的事。既然如此——
陶悯眼睁睁望着他顶了一下腮,心底倏地一凉。
下一刻,封棠的刀果然收了回来,拦在何素身前的班直见状只得也纷纷收势。封棠笑了一笑,沾血的刀指向地面:“我终究是愿敬何将军三分。”
此处偏门,又不是只有高寅走得。且放何素去追孙昭又如何?拦了孙昭,还有他封棠呢。何素想必也是急得忘了,他是为何要留在此处。
“还请封舍人,把门堵牢些。”——他偏不。便放何素去为孙昭添点乱又如何。
何素松一口气。他身后的其余班直却是立刻陷入了恐慌,有人叫道:“将军三思!此门亦可……”
谁料,“通往陛下身边”几字还未喊出,眼前忽然出现绝难置信的一幕。
——何素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持刀蹒跚走向殿门,与封棠交错那一刻,忽而出刀向封棠颈项斩去。
那一刻时间仿佛在封棠眼中凝固了。他确信他看到了刀是如何向自己斩来,清晰且缓慢,以至于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反击。然而,身体没有动。
他看见刀刃反光映出自己还在假笑的脸,看见何素眼中的决绝,满殿惊讶的班直,以及愕然的陶悯。
下一刻,一股冰凉寒意直入骨髓——他没有丝毫反击之机,半边颈子已被切下。血如泉涌,冲天而起。
裹挟风雪的冷气直接吹入了他敞开的血肉里,颈骨处传来喀啦一声裂响,脑袋猛然歪向一边。
那一刻,封棠才陡然明白过来:何素并未忘记,高寅正是从文德殿的后门逃脱的,也没有打算丢下他而去追孙昭。何素的决定是,先杀了他,再去追孙昭。
而强弩之末的何素,为了速战速决斩杀自己,选择的方式是挑拨离间,并示之以不能。
何等下三滥的手段……
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是想要捂住脖子,又似是想要举刀向谁,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张开嘴,只发出两声气音。
杂种……
他没能骂出声来,反而听到了自己身躯摔倒时发出的砰然声响。撞击声在他颅骨中回响,震耳欲聋。
那双眼中倒映的最后的景象,是他的部下终于反应过来,猛然爆发出怒号,高举着他们的腰刀挥向何素。
他们是否真心爱戴自己?是否在后悔为何素鸣不平?他们是否曾计算清楚得失,才选择加入这场叛乱?现在,他们又在想些什么?
这些都与封棠无关了。他不想再思考这些问题,也不再能够思考。他就此横死当场,被风吹进殿内的雪花短暂地停留于他新鲜的伤口上,而后迅速融化。
就在雪花融尽之前,何素转过身,眼中杀机显露无疑,迎向叛乱者的利刃。
这绝对不是最好的做法。既救不了他自己,也辜负眼前人群中为他打过抱不平的热血义士。
无奈世上事有时便是如此——并无上策,只有权宜。热血不一定是智举,怀善心也未必便能成善事。
他可以手刃高寅,众望所归。可是之后必将群雄并起,占山为王,律令不通,王法不用,真正成
', ' ')('为强存弱汰、适者生存的时代。
那时才是手无寸铁者最大的噩梦。
因而他,惟有一搏。
赌徒一般,困兽一般,竭尽全力,以命相搏。
他知道这不畅快。
他也知道姚涵在等他。怀着孕,辛苦地等他。
可是他……
便是对不起姚涵,也只能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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