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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一声雷声起。
春雷震天,阴云漫延了大半天空,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飞鸟翎羽。含元殿外漫天桃瓣翻飞,又被雨水打落入泥。殿内海东青展开翅膀绕了一圈,又稳稳地停在桌边,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床榻上兀地没声儿的小皇帝。
“……您…您说什么……?”景和的嗓音都颤了,强撑着抬起身子,气喘吁吁地托住沉重的腹底,屏气感受里头一如既往的胎动,紧接着摇摇头,喉骨轻颤,抬眸坚定地说道,“不可能……他们一直在动…是正常的胎动……”
听见小皇帝颤抖的嗓音,闫路拧着眉头看了看他发红的眼圈,不免心下一软,宽慰道:“陛下,您先别难过……许是草民诊错了…您再让草民瞧一瞧吧。”
“……好、好好…劳烦闫大夫了。”景和又吸了一口长气,紧闭着双目用力摇了摇头,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甩远,松开捧腹的手,双手撑在床上,叉开双腿,挺着肚子让闫路摸。
潘群连忙拾起软垫枕头垫在景和腰后,扶住他的手臂,帮着他一起撑着身子。手中的手臂极瘦,只有一张薄薄的皮肉包裹着秀气的骨骼,却坚韧地撑起一个国、一个家……与一个未来。
这个孩子已经不会再在自己的面前哭泣了。
潘群瞧着景和发红的眼圈,看着他故作镇定的神色,眼底匿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心里头渐渐涌出一股酸涩之感,令他既欣慰又寂寞。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逐渐长大,一步一步成为他们心目中的潘群忍不住揉了揉皇帝陛下的脑袋,瞧着小皇帝惊慌失措转过来的脸蛋,道:
“别担心,陛下。”
景和眨了眨眼,按住闷痛的腹侧,低下头喘息,笑着应道:“……嗯…不会有事的。”
闫路再次洗净了手,重新拿干净的巾布擦干双手,转身半跪到景和的面前,亦是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伸出手按住小皇帝的肚腹两侧。老实说他也不太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分明昨日诊脉时还安然无恙,今日再看时,一颗胎珠便已虚浮不稳,恍如吸食重楼已久。
重楼,乃是天地间百年才得一株的神草,因其生长于九万九千尺的瀛州仙山之上,沐浴春夏的第一缕熹光,秋冬的第一滴露水,享尽万物初始之风。晨起时绽放艳丽之花,傍晚却收拢根茎,钻回土壤,化作虚无。
重楼是救人神药,亦是杀人毒刀,但过于稀少,按理说……不会出现在这儿。
一道隐忍的低吟将思绪拉回面前,闫路瞬间收回神,察觉掌心间这颗浑圆的大肚再度颤动,破碎的低吟渐渐钻进耳中。他连忙收回力气,全神贯注,指尖一寸一寸的往下,点至脐眼下方那枚红痣。
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这枚红痣之下正是子宫的出口,而那位虚弱的小殿下就在此处。闫路抬眸紧紧盯住景和惨白的脸色,手掌贴住腹底微转,大拇指按住那枚红痣,余下四指贴住莹白的肚皮,试探性地用力一按——
“哈——啊!”
景和大喊一声,登时瘫躺回被褥间,仰着脖子虚捧着自己滚烫的肚皮哑声粗喘,额角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濡湿美人尖处的额发。薄如蝉翼的宫膜剧烈的颤动着,牵扯着肚皮也一并滚动,翻出一片雪白的草浪,他痛得说不出话来,眼眸也逐渐失去神采,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腹顶,下唇渐紫。
“陛下!”
宫腔隐有收缩,宫底处那位小殿下也隐有入盆之势,且腹底发凉……但还能救!闫路暗骂两句后,一咬牙,连忙抱起景和,将他抱回床上躺好,掐着小皇帝的鼻下人中冲潘群喊:“去!把安神汤拿过来!陛下心症犯了!”
扑在指尖上的鼻息微弱急促,闫路双手叠掌,按住景和的心口,嘴里骂骂咧咧:“我操了!顾晏海你还不滚回来!他娘的!你不回来谁喂药!”
“快!安神汤呢!”潘群忙不迭地奔出殿外,拿回提前备下的安神汤递给闫路。
闫路一把夺来就往景和嘴里喂,哪知道顾晏海不在,景和的这口药,便是喂进去也吞不下去,含在口中顺着唇角流下。想来如今他心症突犯,竟是半点汤水都喂不进去!
“陛下,陛下,您这样是逼我啊……!我操了!我操了!他娘的顾晏海你干什么现在出宫!你这狗东西!”
闫路端着洒了半碗的安神汤急得脑门冒汗,他这人一急话就多,示意潘群扶起景和,手抖着捏住他的下巴,端着碗强行把半碗汤药灌进他的嘴中,眼瞧着又要流出来,赶忙扔了碗!
“…失礼了…失礼了……陛下…恕在下……”闫路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手指,靠近了景和惨白的脸,不忍心地闭上了眼,紧接着飞快地点了他的穴位!
“唔——咳!咳咳……呼…呼……咳咳……”
只听一阵猛咳,景和被喉管间的突然涌入的苦涩汤药给呛醒,迷迷糊糊地睁眼时,目光便直直地落在自己腰上珍贵的隆起之上。水雾朦胧的视野里,莹白膨隆的孕肚中,属于生命的动静渐渐平息了,丝毫不见方才的颤动平凹。但宫腔还是痛,火星子炸裂似的蔓延至身体各处,把宫腔烧至灼伤。
', ' ')('为什么?
景和似方才从汤浴中捞出一般,脸颊上覆上了一层薄汗,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拨至脑后,雪白的内衫黏腻着粉红的身子,膨隆的孕肚挺在腰间抻开潮湿的衣衫露出红肿的脐眼。他蹙着眉头抬起手腕遮住眼眸,喃喃重复道:
“他们……刚才还会动的……”
闫路盯着景和泫然欲泣的脸色一时愣神,也是颇为头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细想着方才掌心下的触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拿起自己的药箱子:
“陛下您先安心,也别不好意思。顾兄虽不在宫里,但临行前嘱托草民要好好照顾您……”
找了一半,他忽然语气忿忿,拿捏着顾晏海的腔调,说道:“‘陛下性情隐忍,你可得多加注意,仔细他不愿多说,自己捱痛。’陛下,您觉着草民学的像吗?”
屏风上的海东青为自己顺着毛,扑腾着翅膀在空中盘旋一圈逐渐飞低停至桌上,跳到闫路的药箱旁啄了啄上头的木头盖子。
景和没说话,自己按住心口揉按。这具身体渐渐到了喂奶的时辰,奶水便再次充盈奶肉,等待哺喂他的孩子。他们还有两个一岁的宝宝在偏殿酣睡并且快醒了,咳着嗽,会啊呜啊呜哭着要吃奶。
他必须要振作。
景和望着床外翩跹的桃枝与漫天的骤雨,用力地眨了眨眼,飞快地抹去自己的眼泪。
他还有未批完的折子等着他去批,还有未解决的人等着他去解决,还有未稳定的皇位等着他去稳固……他有太多太多的事儿,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暇再管腹中的这个宝宝。
可能是缘分未到吧。
景和自我安慰,努力扯着嘴角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底,心道,那宝宝下回再来爹爹的肚子里…等我们的缘分到了……
…为什么……出了这种事儿?
景和笑不出来,他受不了这句缘分未到,他也不能骗自己这个宝宝来得不是时候!颤动着转身抱住顾晏海的软垫,再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垫子里拼命汲取里头的气息,仿佛这样腹痛便不再明显了,那个将要离他而去的孩子也不会离开了。
“哥哥……”景和呜咽着喊顾晏海,缩进被子里偷偷地哭,不叫别人发现。
但别人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呢。
只是闫路当作没听到,秉承着不多问不多说的原则,充耳不闻,反倒是在自己的药箱里找了好一番,终于从药箱子里掏出一只小玉瓶,喜道:“找到了!”又皱着眉头晃了两下,拔出上头的红布塞,闻了闻里头的东西,眯起一只眼盯了好一会儿,才走去殿外,探头道,“烦劳端一碗热水进来。”
“是,闫大人。”
闫路塞好木塞,把药瓶放进袖口中,端着一杯热茶重新走到景和身边,瞧着这个蒙着被子,一声不吭的小皇帝,将茶水递给他,道:“您可要喝点茶水?”
小皇帝不说话,躲在被子里裹得像只大蚕蛹。
这一回,闫路算是知道自己嘴欠的后果了,颇为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接过婢女送来的热水,转身将瓶塞打开,再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稠厚的墨绿色液体落入微烫的清水里立刻扩散化开,清澈的温水又墨绿逐渐变为深红,一并到来的还有浓烈的腥臭味儿。
大白颇为嫌弃地咕咕两声,扑腾着翅膀再次飞开,这一回,它停到了窗边,看着哭花了脸的小皇帝,歪了歪头:
“咕?”
闫路端着这一碗极其难闻的药水儿坐回床边,用勺子搅拌了两下,做好被皇帝陛下轰出去的准备,鼓足勇气,道:
“陛下…小殿下有救……您能不能先饶过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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