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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晴了半月的帝京迎来了一场绵长的春雨。
至选秀当日,也仍未晴空万里,阴沉的云如水墨染了整片天空,细细地下着绵长的阴雨,空气湿润而阴冷。
远处宏伟的宫殿楼阁静静地矗立于雨幕之中,平添了几分压抑与厚重。
皇宫正熙门处,马车熙熙攘攘,青石板的广场上开满一朵又一朵的伞花,或三或五地聚拢在一起。伞下是排着队入宫的待选公子们,来自五湖四海,或三三两两交流着,或由仆人小厮们簇拥着。
却有一名青衣小公子,约十六七岁的年纪,正独自站在伞下,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什么人,一边伸脚在青石板上的水坑里踩水玩。
周围有待选们注意到那青衣小公子,奇怪道:“那是谁家的公子?怎么一个人待着?”
他旁边的同伴语气微酸道:“他是什么身份,哪能跟我们这些人待一起?这位啊,可是苏左相的宝贝小孙子!”
那人震诧:“素闻苏左相爱孙如命,怎么竟舍得送自己的小孙子来参加大选?”
“嗐,”他同伴道,“听说是他和御史大夫的儿子贺兰辞斗气来着。这位苏小公子听说贺兰辞来参加大选了,便不甘落后,也央了家人送自己入宫。”
“贺兰大人竟也舍得送自己的独子?!”
那人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语气又带着嘲讽与看热闹:“谁不知道贺兰辞那风流名声?我看啊,是他老子实在管不了这个老是混迹烟花之地的不孝子,为了约束儿子,甚至愿意把他送进宫去!”
几人又嘲弄了一番贺兰辞平日的风流行迹,料定他入不了选。他若是能入选,那母猪都能上树。
不远处无聊地踩水的苏小公子,虽然不想听但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啧了一声,不满地瞪向那边聊别人闲话的几人:“喂,你们几个!能不能安静点,闭上你们的嘴巴?”
还没听说过不许别人说话的?周围人都在说话,怎么偏偏不许他们说?
几人心中自然不满,又觉得惊奇:不是都说,苏小公子和贺兰辞是死对头吗?怎么他还不高兴他们说贺兰辞的坏话?
但碍于苏小公子的家世,几人还是默默噤了声,心中腹诽,自讨无趣地灰溜溜走去了另一边。
苏明朝啧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无聊地踩他的水。
过了一会儿,宫门处跑来几个小厮,冲苏明朝挥手:“少爷,少爷!”
苏明朝忙问他们:“祖母给哥哥带的东西,你们都送过去了吗?”
苏明朝的兄长苏明钧,乃宫门卫将军,这几天因大选之事,宫中加强警卫,他忙得好几天都没着家。
祖母特意嘱苏明朝过来参加大选时,顺便把家里包的点心、换洗衣物之类的东西交给他哥哥。
小厮们连连点头应道:“少爷放心,送了送了。大少爷还让小的们带话给您,这次大选量力而行,不必逞强。”
苏明朝顿时不满地嘟囔:“什么意思嘛?什么叫不必逞强?怎么哥哥也和祖父祖母一样,就这么对我没信心?”
他越说越来气:“还说什么,等我落选回家,备好一桌子好吃的等着我!这都还没选呢,怎么就打定我一定选不上?”
“贺兰辞都能参加,万一他都入选了,我都没入选,那我脸不都丢光了?!”
小厮连忙安慰这个小祖宗,一边宽慰少爷你一定可以的,一边又笃定贺兰公子一定也选不上。
结果越哄,苏明朝越气,怒吼一声:“什么叫‘也’?!谁跟他‘也’?!反正本少爷一定选得上,贺兰辞一定选不上!”
小厮们忙应是:“是是是,贺兰公子一定选不上,而您一定可以!”
苏明朝不耐地挥开他们:“去去去!不需要你们敷衍我,本少爷会用实力证明!”
进宫不许带仆从小厮们进去,苏明朝在小厮们再三的嘱托声中,自己撑着伞,雄赳赳气昂昂地跟随其他年轻待选们步入了重重宫门中。
大选将持续三日,待选们这段时间都集中住在西诏宫。
由正熙门到西诏宫,距离还很漫长,自然不会真让这些自小锦衣玉食的官家公子们走着去。刚进宫门不远,就有一排排马车在不远处候着,按宫侍们念的名单顺序,三个一组坐进马车。
苏明朝是他们这组第一个被念到的。坐进马车里时,一个人都还没坐进来。
他毫不客气地占了最舒服的一个位置,靠着车壁抱臂等着。没过多久,下一个同伴就上了车。
苏明朝眯了眯眼,略带挑剔地打量这个未来“竞争对手”。
只看第一眼,苏明朝就觉得这人比不过自己——长得还不错,但太病怏怏了,脸蛋苍白脆弱,走路都带着一股弱柳扶风的病气。
那病怏怏的公子掀开帘子也看见了他,只看了一眼,便胆怯地低下头,怯懦地收回了视线。
他一眼便看出了苏明朝与自己的截然不同。不说那通身锦衣华饰,自己这种小地方的县令之子远远比不上,就说那小
', ' ')('公子神气自傲的气质,他就该自惭形秽。
因此他更不敢和苏明朝对上视线,更别说打招呼了,自己怯怯地在角落寻了个位置坐下。
见他没搭理自己,苏明朝原本想招呼一声也放弃了,心里想着他都不搭理我,我凭什么先和他打招呼。
苏明朝心里哼了一声,颇为矜持地抬高下颌,抱臂靠着车壁不说话。那病弱公子也不说话,车厢里便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沉默中,车帘再度被掀起,一个灰布衣裳的身影进了车厢。
苏明朝和那病弱公子同时抬头看去,又同时愣住。
——这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身高看起来比他们都高,容貌俊美深邃,眼眸幽深疏离。
但偏偏他却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灰布衣裳,被洗得泛白,看起来穿的比那位寒酸小家子气的病弱公子还要寒酸。苏明朝甚至能眼尖地看到他衣角处开裂的几道小口。
但这不是重点。这男子真正一眼使他们骇然到的,是那浑身的气场。
很奇怪,他进车厢的那一秒,苏明朝和病弱公子都同时感受到了一股森然的冷意。那公子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他俩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如果他俩在江湖上混过,就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在江湖人中有一个术语——就叫“剑气”。
习剑之人藏不住的剑意与杀气。
令苏明朝看着这名布衣公子,忍不住觉得他像一柄入了鞘的剑。即使入了鞘,也藏不住那股凛然冷意。
但很快那凛然的冷意便退却。
那布衣公子扫视了车厢环境一眼,纯良无害地垂下眸,朝他们微微点头示意,静静地坐在了另一个靠窗的角落。
但随着他坐下,与苏明朝的距离拉近,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苏明朝总有种直觉——
他觉得这人不像来选秀的,他妈的这气质,更像是来刺杀皇帝的刺客!
冷静冷静,苏明朝安慰自己,肯定是因为这个公子天生表情长得太冷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偷摸摸投去视线,打量身侧这名灰衣公子。他已经阖眼闭目,像是在养神,因为闭上眼睛少去了目光的冷意,俊美的脸庞稍稍柔和了些许。
但苏明朝还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不像是来正经选秀的。
天底下哪个正儿八经来选秀的,穿成这样?表情冷得像是来刺杀皇帝?!
车厢里另外一个病弱公子,虽然也穿得寒酸,但能看出人家真的尽力了,条件实在不行才穿成这样的。
但苏明朝不信,一个能参加大选的待选,至少都是个官家公子,一个官家公子只穿得起灰布衣裳?还是件边角破了口的灰布衣裳?
苏明朝正趁着他闭眼,明目张胆地打量着。忽然,那双眼睛没有预兆地动了动,在苏明朝始料未及之时骤然掀开。
正和苏明朝偷窥他的视线对上。
四目相对……有点尴尬。
还是苏明朝单方面的尴尬。那公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礼貌地点点头,打算闭目再睡。
他这一点头,让苏明朝突然少去了几分惧意,胆子大了几分,凑过来试探地问:“在下苏明朝,字辞辛,京城人士。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来自何方?”
那布衣公子顿了顿,礼貌颔首道:“在下陆渊,表字清忍。籍贯姑苏。”
“陆渊?姑苏?”苏明朝悟了悟,不由诧异道,“莫不是四大世家之一的姑苏陆氏?!”
但不该啊,姑苏陆氏的公子就穿成这样?
没成想陆渊还真点了点头,淡淡地道:“是。”
“等等!”苏明朝忽然想起,“我祖父跟我说过,今年有个姑苏陆氏的嫡脉嫡长子参加了大选,那个嫡长子该不会是你吧?!”
相比于他的激动,陆渊的语气仍很平静:“是。”
苏明朝真心纳闷:“你爹怎么想的啊?我听说你可是你们姑苏陆氏嫡脉唯一的儿子了,这么大的世家祖业,他竟然狠的下心送你入宫来选秀?”
陆渊无奈地微微勾起唇角,很快又放了下来,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只是暂时的。”他说。
苏明朝一时没明白:“什么暂时的?”
陆渊静静道:“家中继母已有身孕,大夫断定这一胎为儿子。”
苏明朝一愣,顿时明白了这些大家族里的嫌隙与争斗。他从小家庭幸福,虽然父母早逝,却在祖父祖母的宠爱中长大,所以无法与陆渊的境遇感同身受。
他有些笨拙地抱歉:“不好意思,我、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的……”
陆渊摇头,丝毫未曾介意,已经习以为常:“天下不如意之事,不如意之人何其多,陆某这点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苏公子不必道歉。”
苏明朝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得道:“那、那个,你可以直接唤我字的,喊苏公子多生分的,咱们也算认识了不是吗?”
陆渊抬眸
', ' ')(',目光微凝地看了他一眼,在苏明朝期待发亮的目光中,顿了顿,点头认真道:“好,辞辛。”
苏明朝的笑容很明朗:“那我就唤你清忍兄了!”
车厢内原本有些尴尬的沉默被打破,另一边角落坐着的病弱公子渐渐胆子也大了起来,和陆渊、苏明朝开始交谈了几句。
三人也算正式互通了姓名。那病弱公子名叫白漓,江南人士,父亲是江南一个小县令。
白漓家世低微,但因为相貌过人被江南道选了上来,家里人把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但他性格天生怯懦,身体又孱弱,在帝京中见了这么多好看健康的公子,更加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选得上。
苏明朝安慰:“别这么想嘛,宫中最受宠的温贵君还不是身子病弱,照样不是得了陛下最多的宠爱吗?可见这事不能太过绝对嘛。”
白漓更加惶恐:“我这种人,怎么能和温贵君比……”
苏明朝:“嗐,没真拿你和温贵君比,要真和他比,宫中能有几个人宠爱比得过他?”
白漓道:“我、我倒是听说,宫里有位淮流君……也格外受陛下宠爱,和温贵君一样,享有协理六宫之权。”
苏明朝点头:“那倒是。听说大选就由皇后和淮流君主持。”
他随即又略显兴奋地八卦道:“诶,你们听说了吗,淮流君这次又怀上了龙胎……这可是迄今为止,宫中唯一一个有孕过两次的人了!”
但他又叹道:“但无论怎样,终究还是比不上温贵君的……诶你们说,陛下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温贵君啊?”
他们这边闲聊着宫中的八卦,陆渊却将视线移到了窗外掠过的风景上。
宫殿重重,宫道深深,陆渊下意识……有种不安感。
那种不安究竟来自何处,陆渊也无法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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