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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踏青以两日为期,次日申时便要启程回府。
李岫越心知若将第二天一并告假眛去,回家少不得又被限制了行动仔细管护起来,心里虽百般不情愿,也还是赶早爬起床,及时撵上大家下山采风的行程。
可惜与他同在甲班的族兄们多是骑马来的,预备绕着湖岸比赛御艺,都嫌捎着这小尾巴碍手碍脚玩不开,一致投出自己这边的斋正将他携回了年龄相当的丙班。
教馆的丙班专为族中童稚开蒙所设,学童们皆未经历灵根与天赋的测选,匀下来约莫只五六岁的年纪。此时肉身易夭,却正对万事好奇,聚在一起不闹个鸡飞狗跳绝不消停。
去年腊月以前、李岫越尚且真正处在这个年岁的时候,便是其中翘楚。
一看他来,几个玩得亲的小童立刻欢呼着围上前,场面比之同几位长老议事时也不遑多让,言语、行为却可爱太多,令人徒生怀思。
斋正是由甲班三十位同窗轮替担任,本月这一个与李岫越也算熟悉,见状哈哈大笑:“咱们小神童看起来好生娇气,不想竟是位一呼百应的小霸王呀!”
李岫越冲着他策马扬尘远去的背影嘁一声,忍不住傻笑半晌。
上辈子家道中落,覆巢之下无完卵,至亲骨肉皆伶仃;如今再看见这一张张早已模糊在记忆中的无忧脸孔,也算另一种意义的逢新怀旧了。
“李岫越,小爷还当你今儿也不来啦!”从伯家的次子李鸣越冲过来攀住伙伴儿的肩膀;他同胎出生的妹子李凤瑛跑得慢没处挤,便站在外圈拍着小手笑,两条羊角小辫儿直晃:“岫越哥哥打他打他!我哥昨天还笑你,说有些人病歪歪的像、像小娘们儿!”
李宗越亦起哄,学着戏台子上的青天大老爷叉腰剑指堂哥道:“早上听见谁说:‘欸,不该吓了李岫越淹水!’现在苦主来了,还不速速认罪伏诛!”
唯一血缘疏远些的名叫李秀越,面庞生得白净,身材细瘦,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也是身子骨真正虚弱的一位,因此晚两年才入教馆,与李岫越相熟的契机便是名字的谐音。
然而李鸣越总看不惯那细致优柔的做派,一见李秀越也走来欲开口,立刻勾紧李岫越的脖子大声道:“对不住早说了几百回,李岫越才不跟小爷生气呢!因为知道说的不是他,对吧?”
那边李秀越忽地站立不动了。
李宗越的妹妹李淑慈亦站在远些的地方,只听清这一句便嘟起嘴巴:“李鸣越你不要说了!”
而李岫越听着他一口一个“小爷”地嚷嚷,想那鼻孔都朝向天的嘴脸可不正是自己当年活脱脱的重现?将这熊样子朝自己身上一联系,已经尴尬到了极点,正想拨开他的手应付两句,又因这阴阳怪气的讥讽顿觉拳头痒痒。
一想前世跟自己臭味相投过好一阵的堂弟先是在测选中被划归不能修行的一批,后又不知怎的就与秀越闹到掘墓鞭尸的地步,实在是……
李岫越不禁在心里打了个颤,一手拍向李鸣越的后腰,趁他往前踉跄,伸腿就缠上他没踩实的前脚,一绊一托,便叫这小兔崽子仰面栽倒在毛茸茸的青草地上。
没有修行的天赋还要这般缺德放肆,以后在外谋事可不等同找死么!
既是教训孩子,也颇有自欺欺人、与曾经的小混蛋割席之意,没好气道:“我不生气,被你笑的人就不气吗,人家那是脾气好才没收拾你!”
李鸣越正得意时猝然出了丑,自然被伙伴们的哄笑喝彩声“嘘”得脸颊滚烫。四岁多的孩子想不来许多弯弯绕绕,只道一直罩着自己的堂兄突然翻脸揍人,委屈又害怕,立刻打着滚嚎啕大哭起来。
又见亲妹妹指着自己笑得最欢,淑慈在旁也道:“嘻,欺负同窗还看不起我们小姑娘家,我和瑛瑛还不想搭理你呢。”说罢便去拉起李凤瑛的手,两个小姑娘蹦蹦跳跳跑到树荫下翻花绳去了。
可爱的妹妹们都笑话自己,李鸣越心里怎一个恨字了得,只是尚没有生出挑战堂兄的意识与胆量,便把火都撒在无辜的李秀越身上,又哭又叫说要打死他。
落在旁人耳朵里,一时倒分不清怨的是谁。
李岫越着实没想到一脚踹下个马蜂窝子,未免这位与自己姓名同音的秀越兄再倒了横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训他:“你连我都扳不过,还想跟人家秀越哥叫板?看看,摔了一跤都哭,现在瑛瑛也不这样丢人,你有脸笑话人家!”
话音才落,小兔崽子便绷着嘴巴噙着泪,一抽一抽坐起来。
小孩儿本是软嫩的幼苗,扭在一起自会顺着更强势的一股生长。李鸣越原先就把堂哥的跋扈嚣张当作“英雄本色”有样学样,同龄人里只服他一个;现吃了心目中“豪侠”的教训,怯意顿生,倒将李岫越拔到除大人外绝不能被挑衅的位置上,连带也不敢再打李秀越的主意。
吃了瘪却找不回场子,一想脸都丢光了,破罐子破摔又大哭起来。
“……”
李岫越只觉得全天的心境已然毁在这小祖宗手里——养孩子真他娘是麻烦事一桩!
', ' ')('实在懒得听他嗷嗷嗷地炸耳朵便道:“不是带了扑网吗,快起来跟我网蝴蝶去。”
又将方才被李秀越悄悄塞进自己手里的小白绢儿拿出来给他糊了两把脸:“看见没有,秀越哥的。人家怎么对你,你又怎么对人家了?”
李宗越赶忙在旁插话:“我和小慈也要捉蝴蝶,先等等我去叫她!”
李鸣越狠狠一抹泪:“李岫越只说带我去!”罢了又缩头缩脑回看一眼。
“我领着你,你就给我带好弟弟妹妹们,听见没?”李岫越也并非要约束打压小堂弟的个性,见李鸣越既有所收敛,也没因此怵了人,心下满意,将手绢儿递去示意他自己擦擦好:“用完了记得还人家。”
速喜今天跟着他下山,已经手脚利索地从纳戒里挑了几把适用的小网兜在草地上陈开。
李岫越左看右看,不解地对小仆说:“怎么净带些又轻又短的次货,我前几天好像还看见大堂哥在花园里拿了把长的兜鸟玩?”
可人家襄越少爷都十来岁了,那东西给您也拿不动呀!速喜腹诽着,还是应了李岫越的要求选出一把来。
只等您自己碰了钉子,免不得发上好一通火呢,他心想。随即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少爷单手擢起自己勉力才拿得动的大扑网,大步迈开朝丁香花盛放的山脚下去了。
长长的实心木杆与五岁小童的身高亦不差多少,横在身侧仿佛一把神气的长缨。李鸣越与李宗越目露崇拜之色,不想他们可敬的小堂哥一路走得飞快正是由于当下道行浅薄、根本撑不久的缘故。
丁香喜光,向阳一侧团团花穗生得十分漂亮。一如其浑然清雅的香气,枝头百结得解,或紫或白,沉静的花色照着春晖,引来蜂蝶,使人徒生时流静止的错觉。
李岫越拖着沉重的扑网走到一盖花伞下稍作缓息,看准一对在低枝嬉戏的黄蝶,凝神运气,奋力扬杆一挥——
“啪!”
网兜空空,头顶却簌簌漏下一阵香雨。
显然太慢,动作也不干脆,围观的两个小崽子遗憾地喊了一声。
“去去,玩你们自己的去!”李岫越甩甩手腕子,想象宝剑在手,再次双掌执杆擎过头顶,将一只悠悠飞过的玉色小蝴蝶当做目标,如同习剑之初削砍木桩子一般全力劈下。
腰间的小熏球一阵清响。
还是给它逃掉了。
“好可惜,只差一点点……”李淑慈也追来,挥着自己的小网兜给堂兄鼓气。
“不打紧,等等再捉它!”李岫越柱在杆上抿一把汗,想到秋醒给自己药香怕是能驱虫的,衡量一番,还是颇为自知地摘下来收进了自己颈上与纳戒一个用途的长命锁中。
没有内鼎还真是诸事不便!
真正沉下神的时候,忽略来自身外的声音也没有比想得更难。李岫越只管追着蝴蝶重复地劈撩扫抹,终于捕住第一只后,发现手里粗笨的长杆已不知不觉用得凌快许多,真气在周身经脉中的运转亦逐渐清晰。
虽离真正的突破仍然极为遥远,将肉眼不能得见的进步转移到蝴蝶身上,看它们一只只落网,却十分有成就感了。
随身携带的琉璃瓶被翕动的蝶翼铺满时,李岫越急吼吼就往山上跑去:“速喜,快随爷回去了!”
因剧烈的活动,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却在真气护持下稳健非常。
原来灵丹秘药催出的修为竟不比一次苦练所获更令人安心且欣喜……多希望在我得意的时候,能有个本不必关心我的人也为我的欢喜牵动一回?
思来想去,还该是那一个人。
于是秋醒挽着小花篮走到瀑布近前时,正能看见一条守株待兔已久、却持续兴奋着的小狐狸——
李岫越从形如飞鹰的巨大景观石后跳出来,踏踏跑至他的身前,举着胳膊捧了小小的琉璃瓶给他:“诶!秋醒,这个给你!”
“是……岫越?”秋醒看清了人,便一手将瓶子接过,“你怎么跑得——呀!”
瓶口没了李岫越一手遮住,蝴蝶趁机逃出狭小的囚室,唿扇着薄翼在半空起降。
秋醒一时被翩跹的蝶儿萦住,既赞叹于小孩子家格外别致的童趣,自然也很喜欢这份特意为自己准备的礼物。
因见蝴蝶纷纷向高处飞走,却尚有少数几只停在花篮的周遭流连,不由眼波一转,从自己篮中捡出两枝除过刺的荼蘼花,凑近引了那蝴蝶跟着飞来,这才轻手插在李岫越的小发包上。
“在你家里做客,我也只能借花献佛,送给小公子一枝春色了。”他调皮笑道,一时全不拿哄小孩儿的语气再与他说话。
李岫越摇头,只在心里道:蝴蝶春花皆在斯须,我向你取的自是更高它一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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