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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之后,希黎的那十六分之一的爸爸又来了。
那男人认为也许尤利娅对他上次的提议感到不满意,于是他诚恳地开着豪华车辆,带着一整扎一整扎崭新的现金来到娼妓寮子。
当五十万崭新的现金摊开,厚厚地摆满了尤利娅的床铺,希黎承认,那真是相当地蛊惑人心。
他想不到尤利娅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那男人。
是的,五十万。
一万张不需要缴税,直接就可以收进荷包的钞票。
它们摊开在床铺上,每一张都散发着诱人的油墨香气。
那男人很没眼色抚摸着希黎的头,他絮絮叨叨地劝说尤利娅——瞧瞧她的房间是多么破烂,在他的家里,他有一整栋别墅,有十几个女佣,还有二十多辆汽车,他甚至还有一个温泉游泳馆,他向尤利娅保证,他可以给希黎更好的生活,他可以送希黎去最好的学校,他可以在那些颇有名气的中学里学习,他可以送希黎去全英国最杰出的马术老师那里去学马术,他可以给希黎买一双轮滑鞋,那轮滑鞋比尤利娅的整间房子都要贵。
希黎越来越讨厌他了。
但是他没有任何地表示任他抚摸。
他现在是件待售的商品,不是吗?
一件商品,得罪自己正在谈价的买主,那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但是尤利娅说——
她说:“先生,您知道私生子法案吗?”
希黎大吃了一惊。
因为连他自己都从来不知道什么破烂私生子法案,看看人们是怎么对待私生子的吧,希黎难以置信,当然,是当时的希黎,当时的希黎难以置信,这个世界上竟然存在着一部专门为私生子而设立的法案。
他目瞪口呆,震惊得几乎跳起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有一部法案是完全关于他的,原来他不需要躲在肮脏的地洞里,像只老鼠一样过活,他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
因为世界上有一部有关于他的法案。
这真是太奇妙了。
世界上居然有一部关于他的法案。
当然,他敢肯定斯伽文也不知道,那位艺术家眼睛里只有浪漫和美好,不是吗?他才不会去关注什么冷冰冰、没有丝毫人气儿的法律呢。
那么也许是尤利娅另一个男朋友,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白发苍苍的,可是很温柔,而且他是个好人,因为他经常免费帮贫民窟的穷人们和妓女们打官司,在他退休之前,他是一名受雇于政府的法律援助律师。
那男人也吃了一惊。
他显然是懂行的。
因为他的脸上马上沉了下来,那种梦幻般的目光从他眼睛里瞬间消失了。
“当然,我明白的。你要索拿额外的抚养费,是吗。”他阴郁地说。
“是百分之二十,先生。”尤利娅说,“私生子们有权均分生父百分之二十的财产,对吗,先生,你只有一个私生子,不是吗?”
“哈哈,是的,是有十六分之一的可能性。”那男人纠正说,但他没有笑,反而冷峻地将手插进裤兜里。
希黎留意到他的双手在那里面无所适从地轻抖,那虚弱的样子,让希黎的嘴唇又轻抿了起来,他昂起头,用一种从下自上的目光看着那男人,刻意地流露了一点儿讥讽。
那男人严厉地看着希黎,停下了轻抖。
他重复了一遍:“十六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把手放出来,声音变得缓和冷静:“当然,按照法律,你的确有权利索拿我的财产,不是我妻子的,是我自己的。”他轻轻地说。
他很快轻松起来,虽然只是轻松了一点儿,但明显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松弛的假笑。
“那这些远远不够。”他耸耸肩膀,坐了下来,坐到了尤利娅的床沿上,他对尤利娅说,“瞧瞧这些钞票,瞧瞧它们的样子,尤利娅小甜甜,你完全可以想象它们的经历——刚从印钞厂出来,最多只经过一个银行经理的双手,还是戴着手套的那种,就匆匆到了这里——一批‘处女’,‘处女钞票’。”他为自己开的玩笑大笑了起来。
“啊……真是怀念当年你的样子,一个完整的处女不是吗?一个完整地、属于我们十六个男人的处女,非常有趣,那是个非常有趣的经历,尤利娅小甜甜,那个夜晚真是疯狂极了。相信你也有这样的体会吧?我恐怕其他人都不像我这么负责任,我那十五个哥们儿现在都分崩离析了,坐牢的坐牢,死的死。”
他一个个地数给尤利娅听:“艾利欧·尤,一个相当精神的小伙子,你应该还记得他,他是游戏的发动者,真可惜,他在‘高空弹射炮’中,忘了打开背包的伞绳,还是打不开?我不知道,可能是射精快感冲昏了他的脑子吧,你知道的,那很刺激,总之,他摔死了;德尔萨金,一个热情奔放的外国人,他的眼睛相当漂亮,那个夜晚真是太疯狂,也许你没有认真看,他的眼睛颜色纯净得像大海一样,多少女人疯狂地迷恋那个,是的,打完那一炮后,他回国了,谢天谢
', ' ')('地,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了;路德·帕特瓦,头发卷卷的,体味很大,他很粗野,不是吗?他强奸了十个女人,并把她们用丝袜勒坏了——没有死,我敢肯定那是他做过的唯一正确的事情了,他的刑期有差不多五百年呢,现在他大概在监牢里和男人互干屁眼吧,他可真不幸,不是吗?马蒂安·森,一个出了名的歌手,你大概想不到是他,他是陪伴他的老板卢特·休斯来的,那可是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他总是跟他老板一起出现,形影不离,我敢保证他们有一腿;两个迷人的双胞胎兄弟,我不记得他们俩叫什么,为了一个女人,这两兄弟竟然拔枪相对,他们的父母伤心极了,但毫无办法——毫无办法,一旦孩子走上了某条邪路,听了某些人煽动的话,或者信仰了什么邪教的话,你就再也没办法挽回了——就像我儿子一样,我敢说他们被那女人弄得神魂颠倒的,看着吧,那婊子恐怕在背后偷笑呢;艾伦,我不能说他的姓,那会引来麻烦的,但你要知道,这年头像他那样有名的人可真不多,不是吗,也许他会被记入历史呢,他那一家子,不会有几个人不被盖上国旗,送入冰冻仓里保存起来;伽利卡,我只知道他的网名,不知道他的本名,他总是神神秘秘的,一个阴郁的年轻人,他在抽签里拔得了头筹,是第一个操干你的男人,我们常常说,他可能是个变态医生,把小孩子和胎盘从女人肚子里剖解出来;费罗·卡纳林,我的好哥们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发誓我们的感情比我与妻子的关系还要好得多,我们一起制定了行业标准,他可是我们这些人里的佼佼者,头脑相当灵活,当然,比起我的幸运,他还要差一点儿,一个快乐的单身汉……”他笑了起来。
“喔……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这些,不过我想,你有必要知道一点——”他脸上浮出商业人的精明,“这些人里,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有耐心,愿意坐下来跟你谈价格,也许——他们光是听见贪得无厌的加价,就掉头走掉!真的,我敢说,我能把我的公司越做越大,我的忍耐力在其中功不可没。我以前在加利福尼亚州的落日酒馆——哦,那实在是扯太远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可以带希黎去我的产业园逛一圈,四万七千五百公顷的产业园,当然,这只是我所有产业中的其中一个,它是一个游乐园,我想希黎还从来没去过贵族阶级的主题游乐园,对吗?去开开眼界吧,他在里面可以扮演一名小王子,有真正的南瓜魔法马车,纯金的王子权杖,1比1标准设计的童话宫殿,可真有意思,那些贵族权贵们一玩就一整天的时间。我儿子小时候可喜欢那里了,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带他去,他在那里总是能令那些贵族权贵们赞不绝口,假如希黎去那里的话,我想他一定也会爱上那些游戏的!”
尤利娅不得不又打断了他。
“先生,我要的不是百分之二十的私生子的财产分配,而是百分之四十,一个婚生子的配额。”她说。
男人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好像被尤利娅打了一拳,脸色异常青:“婚生子配额。”
他重复了一遍。
尤利娅轻松地笑了起来:“是的,先生。一个完全的婚生子配额,还有姓氏。”
男人脸色难看地说:“哦,我想,这可以考虑。我是说,我想,没什么问题,如果希黎的确是我的儿子的话,我想这没什么问题。”
他闷着气,好像被整个房间的空气压着,快窒息到无法呼吸。
他站了起来,强装出笑容:“我的律师之后会和你谈的,现在我该走了,你知道的,生意人总是很忙,再会,尤利娅。再会,希黎,下次见面,我会带给你一架最新的飞行器,那很时髦的,我敢说你的朋友们会惊叹不已。”
他伸手想摸摸希黎的头,但——希黎身手敏捷地闪开了。
他的手伸出去扑了个空,这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好吧,好吧。”他说。
他最后瞥了尤利娅一眼,推开门走了。
他的律师故意一张一张地从床上把那些钱拾起来,放进自己的手提箱里。
“瞧瞧这些钱,只要你想,女士,您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他也走了,还有那些钱。
希黎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他耸耸肩膀。
但尤利娅微笑起来,对他说——
“希黎,你可真了不起,你价值五十万块呢!”
希黎也扯开笑容,他上前拥抱了一下尤利娅。
“谢谢,妈妈。”
但很明显,那一天恐怕是什么发财日,因为尤利娅说——
“嗯……让我想想,我认为,我得为你准备一点儿能匹配你价值的东西。希黎,看看这是什么?”
她拿出了一千块。
一千块。
希黎目瞪口呆,虽然他刚刚见到了一万张崭新的钞票,但——这二十张看起来并不比那个坏,它们也是崭新崭新的,那油墨的清香,啊,那是多么令人陶醉的香气!
“给!你可以拿着它们去报名你喜欢
', ' ')('的课程,斯伽文的艺术修为课,或者数学课。只要是能够提升你价值的东西,什么都可以,你可以拿着它们去请客、去参加野餐夏令营,或者舞蹈培训班的健身卡,只要你喜欢,你甚至可以把它们全都扔掉!来吧,希黎,这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希黎接过那一千块,他手指在发抖。
他第一次看清楚那些钱,它们二十张排在一起,每一个边角都是锋利的直角,而且它们每一张都是连号的。
希黎小心地把那些钱收起来,掖进衣服夹层里,那里有一个小破洞,没关系,他会捂紧一点儿,不会让它们掉出来的。
他迫不及待想去找他的朋友,给他看自己的一千块钱,斯伽文会惊讶的。
他像一阵风儿一样,飞奔到了斯伽文的画室,还没进门,他就大声喊起来:“斯伽文,你听说过私生子法案吗?你简直不敢相信,我——”
他闯进了画室,但是在那儿的,总是站在那里凝视维纳斯雕像的斯伽文,现在不站在那里,现在站在那里凝视维纳斯雕像的,是一个年纪与希黎相仿的孩子。
是那孩子。
不知为什么,从第一眼见到他,希黎就笃定他一定是那孩子——斯伽文哥哥的孩子,斯伽文的亲生儿子。
无论多少次回顾那一幕,希黎都为自己的直觉感到惊奇。他下意识地去寻找原因——也许是那孩子的面相,他的头发又轻盈又飘逸,黑黑的,眼睛也是黑黑的,像是深邃夜空,但是那里面没有多少星光,更像是深渊里的矿洞;也许是那孩子的眼神,他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希黎的样子,那种从头到脚的打量,又从脚回到了希黎的脸上,然后突兀地扬起下巴,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总之,希黎猜对了,那的确是斯伽文的儿子。
因为那孩子冷冷地回转头,对佝偻着肩头,颓废坐在阴影角落的斯伽文,说:“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妈妈她爱你,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忘记你,整天整天,每天她都在念叨你的名字,以泪洗面,她深深地爱着你……我也是,爸爸。我和妈妈都渴望你能回到我们身边来……”
当那孩子叫出“爸爸”两个字的时候,希黎知道完蛋了,斯伽文一定会回去的——他的亲生儿子来找他,这么多年,他有什么理由不跟他回去呢?
那孩子没有再说什么,他从画室里离开。
他经过希黎身边的时候,故意狠狠撞了一下希黎的肩膀,而且,在出门的时候,他从鞋架上拿走了希黎的拖鞋。
希黎捂着肩膀发愣。
他听见那孩子在门外和他的仆人对话。
那仆人问:“小少爷,那孩子是谁?”
那孩子冷冷地,又不屑一顾地说——
“谁知道那是谁,我爸爸和某个妓女的野种吧,你没听见他刚才大喊的话吗?瞧瞧他脚上的那双鞋!”
希黎追了出去,那孩子已经走到了大街上。
他脚上的那双鞋崭新崭新的,根本没沾多少灰,跟大街上的那些行人、跟希黎完全不一样,他一定是坐车来的。
希黎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拥有一笔钱,如果他有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钱,像那个男人一样多的钱,铺满了整张床的钱,那么他可以把那些钱甩在那孩子的面上,他可以大声地说:“我价值五十万块呢!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是的,他拥有一笔钱,他妈妈给他的一千块钱!
他在马路上不要命似的奔跑,他飞快地跑到路边的小店里,他抽出了一张五十块的钞票扔在桌上,然后拿了一双两块钱的廉价拖鞋——不等找钱,他就跑出去了。
不要紧,那小店里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是很好的人,他完全可以事后再来,他们会把剩余的钱还给他的。
总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了那孩子。
“给!送给你!”他把他新买的拖鞋扔到了那孩子的面前。
“你干嘛?”那孩子愣了一下。
希黎扬起笑容,那是一种恶意的,一种胜利的笑容:“把我的拖鞋还给我,那是我妈妈给我买的。明白吗?那是我妈妈买的,不是你爸爸买的。你没有权利拿走我的拖鞋!”
那孩子好像被他扇了一巴掌,摇摇欲坠的。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他抿起了唇,“啪”地把他拿走的拖鞋扔在地上。
希黎捡起了自己的拖鞋。
那是一双非常可爱的,黑猫拖鞋,有两只毛绒绒的耳朵在鞋面上,眼睛是三角形的,乌黑乌黑的瞳孔像深渊里裂开的缝隙,冷峻得像刀锋一样。
希黎把那双拖鞋当着那孩子的面扔进了垃圾桶。
他没有去看那孩子的表情,而是转身走了。
他回到了斯伽文的画室。
斯伽文还坐在那角落里,他把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埋在双手里。
就像希黎意料的那样,斯伽文下定决心离开了。
他的哥哥死了,当他开车的时候,出了车祸,他死了,当然,那不是谋杀,而
', ' ')('是一个意外。他留下了年迈的父母、妻子、孩子,还有一系列家族企业,现在全部的人都在等着斯伽文拿主意。
于是斯伽文说——他必须离开了。
在他最不负责任的时候,他的哥哥为他肩负起了所有的一切,现在哥哥死了,他有什么理由,不回去继承哥哥的重担呢?
他没有提到别的人,但希黎还是明白,那些并不是他决定离开的原因,他之所以选择离开,是因为那姑娘和他的孩子。
作为好朋友,希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安慰他。
“斯伽文,记得写信给我,我等着你的信。”
那些女孩子们得知了噩耗,哭哭啼啼的,她们舍不得斯伽文,也舍不得画室的工作,除了斯伽文的画室,到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呢?也许她们中的一些会因生计沦落成新的妓女。
她们极力劝说他留下来,她们的眼泪看起来是那么美丽,那么纯真,就像是天堂蚌壳里的珍珠。
斯伽文没有被她们的眼泪打动,当他决意离开,他就不会因任何人留下来。希黎知道。
就像当初他决定从家庭中离开一样,他毅然决然地舍弃了父母、舍弃了哥哥、舍弃了他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那么当他决定回到家庭中,他也同样会毅然决然地舍弃那些女孩子、舍弃他的朋友们、舍弃掉他在这里所有的一切。
他把自己的财产分成份,画室留给了他的学生们,画作分给了欣赏它们的人,那些人可以把他的画作挂在客厅里、挂在卧室里,他们可以邀请其他人来一起欣赏,或者用它来压制咸菜,只要他们需要它们,他们就可以拿走它们,哪怕是打碎了玩儿。
希黎觉得,他把自己分割成了两个部分,当他是“阿波罗”的时候,那个富商之子就不存在了,而当他是富商之子的时候,“阿波罗”就不存在了。
离开的那天,斯伽文没有告诉希黎,但希黎还是去送了他。
作为回礼,斯伽文把全部赚的钱都留给了希黎,还有一份提前的生日礼物——一架希黎很喜欢的星象望远镜。
其实希黎不想要钱,也不想要望远镜,但他还是把它们全都接了过来。
斯伽文的赠礼被希黎封存起来,那些皱巴巴的旧钞票被希黎一张一张地装进相册里压平,一页一页,装满了五个册子。它们的身上都浸染了斯伽文画室里的油彩气息,那位不修边幅的艺术家,总是十指污糟地收钱找钱,希黎终于发现,斯伽文在他生命里留下的痕迹——那些五颜六色的指纹印迹,他抚摸着那些指纹印迹。
他那位十六分之一的爸爸也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人们——嫖客们和妓女们嘲笑尤利娅,他们笑她的愚蠢,他们比她更清楚那男人的事情,那男人现在有了五个私生子,有男孩,也有女孩儿,他们的要价可都没有尤利娅的高,这还不算在那男人妻子肚子里完全合法的五个孩子,但即使算上他们,也不会有五十万块那么多了。
“你可后悔了吧,尤利娅?你现在赚不到五十万了!”每当尤利娅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就快乐地大声哄笑起来。
希黎不确定她是否有过一瞬间的后悔,但——她总是那样说:
“他会回来的,你们看着吧。迟早有一天,他会回来的,我知道。”
但那男人一直都没有回来。
直到有一天——斯伽文写信回来了。
那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厚厚的一叠,是专程寄给希黎的,信封和抬头上都只写了希黎一个人的名字,于是希黎拿着它到阁楼上去阅读。
斯伽文在信里面说——他以一个朋友,对另一个好朋友的口吻说,他决定去自杀了。
因为希黎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他寄来了这封信,以交代一些事情。
信很长,希黎看了很久很久。
从那封信里,希黎看到了他离开他们之后的生活。
那看起来是很不痛快的生活,或许,是相当的不痛快。
虽然希黎已经知道,当斯伽文决意回到父母身边,那就必须抛舍掉他的艺术才华,他必须去接受他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绘画和雕塑,必须去接受辉纳、柏嘉森一文不名,必须去接受把莫奈、让·莱昂·热罗姆的画挂在射灯下、被阳光曝晒,那些生活将一点一滴地侵蚀他的心,痛彻他的心扉,直到把他变得麻木,和其他人一样——
但希黎还是没有想过,斯伽文会走到这样一个地步。
那孩子——斯伽文的亲生儿子,那孩子把自己和妈妈的一切不幸都归咎于绘画和雕塑。他对绘画和雕塑的态度,非常狂热——不是狂热的喜爱,而是狂热的憎恨。
他是一个相当激进的“Patriarchy”的拥护者,有确切证据显示,他与五桩合法谋杀案有关,那说明,在过去的数年时间里,他至少把九名讽刺漫画家以渎神的名义送上教会的火刑架。
他在小学二年级的论文中写道:在神圣的奥林匹斯山上,没有任何一个神祗是绘
', ' ')('画之神,也没有任何一个神祗是雕塑之神,不仅如此,翻遍希腊神话里所有的神祗,他没有找到一个以绘画或者雕塑出名的神祗,那说明——神不庇佑绘画家或者雕塑家。
只有三种人不受神的祝福,他们是淫乱的人、娼妓和美术家。
当英明睿智的尼布甲尼撒二世统治新巴比伦王国时,他将光辉灿烂的巴比伦文明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那神奇的神之门,那奇迹般的空中花园,那些结构精密的建筑工程,所有人都认为他理应有一个非凡的、卓越的,能与他的能力相匹配的成就,但那一天——不幸的那一天来临,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那个可怕的梦中,他梦到了一个巨大雕塑,那雕像的头是精金的,胸膛和膀臂是银的,肚腹和腰是铜的,腿是铁的,脚是半铁半泥的,神的石头从天而降,将那雕像击得粉碎。
那是神的天启,新巴比伦王国湮灭了,从此消逝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
在论文结尾,他发出痛击灵魂的拷问:如果尼布甲尼撒二世从来没有梦到过那不祥的雕像,那么新巴比伦的文明火种还会熄灭吗?人类文明会被新巴比伦推向一个怎样的高度?
还有《睡莲》,莫奈的《睡莲》,那242幅像人类瑰宝一样的作品,哪怕外星球侵略地球,人类文明必须湮没尘嚣,人类在为自己刻下最后的丰碑的时候,那坟墓的陪葬品里都应该有《睡莲》的一席之位。
那珍贵的《睡莲》,现在有20幅被永久地留在斯伽文的家里——只有画框,没有画的内容。
那孩子把自己能买到的,所有关于莫奈的作品——不管是真品、赝品,还是伪作,统统买了回去,像展览一样把它们钉在他自己的学习房里——当然,现在统统只剩下画框了。
这真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了,不是吗?
那孩子深深爱着他的爸爸,可是又同时憎恶着天底下所有的绘画家和雕塑家。
斯伽文无法责怪那孩子。
那孩子的心跟他一样,被“Patriarchy”牢牢地禁锢住了,喘不过气来,他怨恨他的父亲、怨恨他的母亲、怨恨他的养父、怨恨他所有的家人,可是他没办法怨恨他们,他没办法逃到别的地方,他必须深深地爱他们,那深深的爱意转化成为了一种深深的憎恶,像一把利箭一样,从那个家里破空出来,射到其他人的家里。
他憎恨爱,憎恨友情,憎恨任何美好的东西,他只能从焚烧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中得到快乐,当他升起篝火,把《睡莲》整幅地抛进火里,那轰然炸开的声响,那四处飞溅的焰火,好像射精般激烈的快感,好像毒药般酣畅淋漓的致命快感,那孩子执迷于此,也是他唯一能发泄的渠道。
斯伽文不忍心阻断那孩子唯一的喜好,所以他只能自己咀嚼,咀嚼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被毁坏的痛苦,那痛苦撕毁了他的心,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那罪恶感拼命撕扯着他的良心,把他变得面目狰狞。
还有他的家族企业,斯伽文擅长的是不切实际的美和浪漫,他的想法、他的个性在家族中显得格格不入,在工作表现上,他甚至不如他的妻子。
是的,他的妻子。
现在他的妻子一肩扛起了两个家族企业,她以惊人的才智维系着庞大的商业运行,她把从斯伽文哥哥那里听到的,任何一点一滴关于商业的知识都搜刮出来,竭尽全力地运用在实践中。
他的妻子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温柔、善良、勇敢、正直,正如她对斯伽文所说的那样,她让斯伽文不用去考虑工作上的事,而去做他喜欢的那些事情,她让他像过去那样,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休息就休息,可是她自己——有一个晚上,斯伽文半夜惊醒,凌晨三点,他的妻子竟然还在一边听网课一边织毛衣。
是的,织毛衣。
在这个航天飞机能够轻易上天,人类已经登月,连新地平线号探测器都快进入柯伊伯带的新时代,他的妻子却仍然像远古人类那样,用两根棒针、一卷毛线为她的丈夫和孩子织毛衣。
她像一个性奴一样生活,每天每天,她总是起得比任何人都早,睡得比任何人都晚,她给全部的家人做早餐,她把家务和工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精致的妆容永远那么完美无缺,斯伽文甚至没有见过她卸妆后的样子,她从不拒绝性爱,无论那是斯伽文的哥哥,还是斯伽文,只要是她的丈夫,只要她的丈夫需要,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她等一下要去做什么,她都会顺从地躺在床上,露出她柔美的微笑。
那不是斯伽文记忆中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姑娘,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每当斯伽文拥抱妻子的时候,他总是在惶恐地怀疑,那究竟是一个人呢,还是一架机器呢?
分别八年,时光飞逝,斯伽文和他心爱的姑娘向着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方式成长,他们之间的隔阂也就越来越大,距离也越来越远,终于就像飞越星空的彗星,当它再一次回归,与地球擦身而过的时候,它会惊讶地发现,那颗蔚蓝行星已变得面目全非。
斯伽
', ' ')('文没有办法怨恨他的妻子。
他甚至没有办法表示出他的惋惜,惋惜逝去的光阴,惋惜逝去的爱情,惋惜逝去了的那个明媚动人的姑娘。
他用尽了一切方法,去努力追逐那姑娘的身影,他虔诚地乞求他的妻子,他乞求她,可不可以有某个时候,不需要太多,一天,或者一周,能有那么一小时,或者一分钟,他们可以暂时忘记这世界上其他的事情,像一对真正亲密的夫妻,去到黄昏的屋顶,去看一看落日?就像当初他们在一起时候的那个样子,他的手臂环在她的后颈下,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他们互相依偎着,手指缠着手指,脚挨着脚,就那样吹着风,她给他唱歌,或者他给她讲故事。
让他不得不离开的导火索,就是在黄昏的屋顶。
当他的妻子和他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当他把他这八年的时光像讲故事一样讲给他妻子听的时候——当然,那故事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绝不会出现他热衷于贩卖?奸道具,或者贩卖假阳具的桥段,也绝不会出现任何违背“Patriarchy”教义的事情,当然也不会出现他那些糜烂的、和那些女孩子,或者去找尤利娅嫖娼的情节,就像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筛选自己的经历一样,他的妻子也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
她为自己曾经和她丈夫上过床而感到羞耻。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斯伽文的脸色,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应该要对他更好一些。
多么可笑。
一对相爱的恋人,现在拼命要把各自的尾巴藏起来,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深深地爱她。
是的,他变心了。
无论斯伽文怎么惩罚自己,他把自己的头浸在冰水盆里,用双手殴打自己的脑袋,无论斯伽文怎么催眠自己,他都没有办法不承认,他变心了。
即使时至今日他的肉体依然保持着对他的妻子绝对百分百的忠贞——直到看到这里,希黎才意识到斯伽文竟然真的没有跟尤利娅上过床——他的精神已经不再忠贞了。
他爱上了尤利娅,是的,即使他们从来没有发生过肉体接触,他都不得不承认,在希黎在告诉他那个故事——那个天父阳痿的故事,当他想象着尤利娅攀爬到天父雕像上的样子,那个时候其实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或者更早,在无声无息的时候,在那些相处的日子里,在他需要抚慰的时候,在他需要怜悯的时候,在他痛苦的时候,在他快乐的时候,在她陪伴他的时候。
斯伽文无法接纳这样的自己。
他无法接纳一个对爱情不忠贞的自己,他没有办法去面对他的妻子,没有办法去面对自己。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追寻美好的东西呢?
另一个让他不得不离开的理由是,他的妻子——他聪慧的妻子发现了这一切,虽然他对他妻子隐藏了这些事情,但他的妻子依然从蛛丝马迹里察觉出来了——他没有跟别人上过床,他依然保持着对她的肉体忠贞。
他的妻子那精美的面具终于溃败了,她变得恐惧、变得仓惶不安,每天每天,她都在变得更加消瘦,她每天都会一个人躲在浴室里崩溃哭泣。
斯伽文没有办法安慰她。
他没有办法让她相信,他不会烧死她。
那得有多难。
假如她坚信,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烧死自己不忠贞的妻子,那么她凭什么能够不相信,斯伽文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烧死她?
斯伽文没有任何办法让她相信,他没有任何办法拯救他的妻子,就像他没有任何办法拯救他的女孩。
所以,他只能去死。
假如他没有办法让他的妻子确信,在一生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任何一点一滴的时间,在他绝对拥有烧死妻子的权利时,绝对不会烧死他的妻子;假如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确信,在一生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任何一点一滴的时间,在他妻子绝对拥有杀死他的动机时,绝对不会杀死他;假如他没有办法让双方确信,他们的关系是绝对安全的,那么他就只能去死。
因为他不希望见到一对原本相恋的恋人,其中的一方杀死另一方。
他把自己的财产平分成了五份,两份分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份留给他的妻子,一份存进账户里,由希黎继承。
在信的结尾,他说,他将在这封信寄出的时候,拿大铁锤砸开自己的头颅。
他祝愿这个世界永远充斥着美好和爱,祝愿每个人都生活在希望和真诚里,祝愿新时代的到来。
他飘逸飞扬的花体字潦草地签在信的右下角,他的全名——希黎第一次见到斯伽文的全名,他的姓氏多么辉煌,每一个中间名都是那么光彩,连起来像是一部悠长的家族荣耀史。
希黎伸出手,轻抚着斯伽文的名字和日期。
如墓志铭般的一行金色小字缀在日期的下方——永远爱你,好好照顾你妈妈。
还有一些信的附件,一些零零碎碎的律师函或者资产证明什么的,希黎实在是没有
', ' ')('什么心力再去看了。
但他从那堆破烂里翻到了斯伽文上艺术修为课时用的教案,那本教案——在斯伽文离开以后,希黎在某一个夜晚想起来,跑去画室里找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没有找到的那本教案,原来是被斯伽文自己带走了。
还有一张黏在信封内侧的银行卡,那张黑色的银行卡庄重肃穆地躺在希黎的手里,像是矗立在广漠天空下的一块墓碑。
那里面应该是斯伽文给他的,百分之二十,或者,百分之四十的财产——希黎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但——如果那里面有钱的话,一定是很多很多,能让妈妈和他过上富庶的生活,他们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他们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能买大房子,他们能去国外旅游,他们甚至能像电视里那些达官贵人一样买架完全属于自己的直升飞机,乘坐完全属于自己的游艇,他和妈妈可以离开那糟破的娼妓寮子,他可以为自己购买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完完整整的婚生子身份,他可以像一个富家小少爷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崭新的鞋子,打着漂亮的蝴蝶结领带,坐着高档的汽车,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再也不用担心不知从哪里丢过来的石头碎块……
大风把阁楼上的纸吹得满地飞散,好像是谁在睡梦中的梦呓,或者是什么细微的鸟虫鸣叫,也可能干脆就是纸被风吹得满地飞散的声音,总之,那在回忆里是一种悄然的声音,就像是在静谧深夜里,无人街巷里举办的一场私人葬礼。
他把银行卡和信纸叠在一起,蒙在自己的眼睛上。
如私语般,唯恐被别人听见的轻轻呢喃,希黎把嘴唇贴在卡片上,压抑了所有感情,压低了声音,只用他一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偷偷地叫出那个在他心底深处不知道呼唤过多少次的称呼:“爸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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