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篇【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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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春雨连绵不断,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淅沥声连连。

侍女挽月走进里屋,挽起袖子,小心放平支窗用的竿。

“喀”——

即便把手下动作压到最轻,依然发出了一点动静。

里间传出一下声响。

这声响不大不小,却让挽月面色稍变,忙跪在地上,连手中物什都忘了放下。

“少爷,是奴婢挽月,适才见雨水打了进来,奴婢就去关了窗子。”

挽月跪在地上,里间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这几日小少爷心情尤其糟糕。

自从城主不同意他和积吾少爷的事,反而突然要他嫁给那个突然到泗州的平江侯,少爷闹了几天脾气也不见更改,干脆就日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叫人传饭,更不见外人。

昨晚少爷突发奇想,要去找表少爷说话,结果深更半夜有个冒失奴才冲撞到小少爷的好事,把这事告诉了城主。

小少爷走到半途没想就被人拦了回来,发了大脾气,一回来砸了屋里所有东西,让人把那小厮堵住嘴,五花大绑沉了井。

少爷便站在井前不远处,斑驳月光下披着红衣外袍,眉如翠羽,唇色胜血,肌肤凝霜赛雪的白,一张脸如沾过春雨的杏花,明丽极了。

然而挽月跟在身后,暗自齿冷。

若论美人绝色,在这四洲城里恐怕除了少爷,该是无出其右,品行恶劣也合该是排在第一位。

少爷脸上还带着一点细微笑意,如平常宴上赏月一般,闲雅松快。

下人们跪了一圈围在脚下无人吱声,挽月抬头时,恰好对上小少爷垂下来的视线。

少爷半侧过头来,长睫轻颤,月光柔柔的洒在眼睫上接连坠出一片潋滟波光,眸底神情却令趴在地上的挽月寒意入骨,仿佛淬毒的刀一刀刀刮在她骨头上。

这一眼,是极美,也极狠的。

使挽月做了接连几日噩梦。

在少爷身边伺候三年,日日就如同刀尖舔血,夜夜不能安眠,更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挽月指甲已掐到了掌心上的嫩肉,想借以此保持镇静。

没想里面的人只是借此打了个哈欠,并不当一回事,反倒语调懒洋洋的,声调轻轻扬扬,就如初绿的柳枝浸入春水,他慵懒闲适地问道。

“那贱奴人呢?”

挽月睫毛一颤,跪得更低一些。

“回少爷,云.....他不想,不想味道过大,扰到少爷休息,刚才特地出去贴药去了。”

“哦,原来是出去了——”

里面的人不明意味的拉长了语调。

“那已经何时了?”

“回少爷,巳时。”

挽月只敢看着地面,听见珠帘被掀开的相互敲击声,一阵淡淡的香风袭来,有人从里走出,长发垂及脚踝,最终停到挽月面前。

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了小雨。

一把油纸伞被轻放在门口,“嗒”的一声,和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重叠了。

一个人走进来,远远看去身材欣长,一头乌发简单用木簪束起,眉眼明澈,一眼看去清朴端正。

“主子,需要叫人进来吗?”

群玉早在他放下伞前便应声望去,看着云眉端端正正跪在脚下,群玉好好观望了一会儿。

一点都看不出昨日才被打断了腿。

像是在看热闹,目光从外面回来的云眉身上转移到挽月身上,仿佛看出什么,他突然轻笑起来,那笑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轻慢。

“跟狗似的,骨头可真是长得快。”

云眉低着头看着地面。

群玉说完,见云眉没动静,好似又意兴阑珊起来,挥手让外面等待的人进来服侍,等会儿还要去见父亲。

……

群玉穿过层层把守的侍卫,进入书房,看见老城主坐在椅子上,年纪渐大,腰背也拱了起来,此刻双鬓胡须皆白,正曈眼浑浊的看着他。

“玉儿,过来,来爹这里。”

明日就是来迎亲的日子,老城主有一些话要说与群玉听。

群玉静静听着。

这些年,远在千里之外苑京风波不停,皇权逐渐势微,冯赵两家在朝各持一边,分别扶持的皇子之间争斗不休,原本这些通通是与泗州这个偏远地方无关的,但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迎来一位血统皇族的封主。

之前的泗州有许多小家族,以世代盘踞在此的群家为大,封主来之后,群家也得甘居其下。

自建朝以来,历任泗州封主从未有过天家血脉,因此老城主实在既忧且喜。

历来周朝上下以血统高低分贵贱,皇室血脉贵不可言,难以触及。

在苑京,皇子们尚可以成年后出宫立府迎亲,而除去与别国联姻,公主出嫁后与皇宫及从前身份却再无干系,历任帝子们出生后只能迎来老死宫中的结局,只有极少部分深受当朝皇帝宠爱的帝子,才能获得和出嫁公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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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待遇。

比起刚建朝时,公主帝子尚可以下嫁给本家在苑京以外家族的宽松,现今的苑京近似像是一个只进不出,牢不可破的水桶。

今时已经演变到,公主与帝子的驸马,更甚皇子们的后府妻妾,都只能来自于势力根植于苑京的望族。

所以天下百姓都传言皇家的血是紫色的,流动着浅浅的金光,与凡人格外不同,因为并没人真的见过。

撇去苑京势力如日中天的赵齐冯三家不谈,各地的豪族们,不论发展壮大与否,纷纷以沾上一点皇亲国戚的关系为豪。

而像泗州这种偏远之地,在整片偌大的大周国土上,也不过偏居一隅,无人问津,即使有数百家族相互簇拥,堪堪围成一个防守勉强称得上森严的边疆小城,也只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多少年来,已经几乎没有人想起过这个地方了。

没想到天下红雨,一个苑京流放来的皇子,简直就是积了大运摆在面前的橄榄枝。

于是老城主做下决定,要让群玉嫁进那位封主的府中去,无论如何也要生下一个孩子。

从此以后,他们群家也是皇亲国戚,血统高人几等,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但无论如何,老城主能做下这个决定,也经历过一番犹豫与愧疚。

他既不放心玉儿的性情,也担心这件事到底能否成功。

这是他晚年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能在膝下承欢的小儿,可称千娇百宠,养的这小儿性子却极度乖张狠毒,酷爱折磨下人,除了给少爷近身伺候的那几个侍女,下面的奴才更是换了一批又一批。

以前老城主不担心小儿子脾气乖戾,风评不好,是因先前几十年生的两个孩子,不知造了什么孽,一个早幺,一个却是个双儿,嫁到夫家后多年饱受折磨,也早早死了,只留下一个襁褓婴儿。

老城主得意了大半辈子,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竟然没有一个在他膝下承欢的儿孙。

他心中一直存在这样一种芥蒂,想让幺儿安全可靠地生活在自己眼皮底下,原想着过几年从下属里挑一个好的,在他百年之后也能给幺儿作伴。

然而人到晚年,碰上这样难得的机遇。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便只能弃掉一方。

“玉儿,还在生爹的气吗?”说这话,老城主人明显已露了老态,眼里却精光直露。

群玉闻言默不作声,不摇头,也不点头,拧起了眉,酷似他娘的一张美丽天真的面容却流露出了极深的不满。

直至昨日夜深,群玉也没答应要嫁,反而母亲不辞辛苦,亲自带着人到他院里劝说他,让他为了一整个城主府考虑,要为他的爹爹与娘亲,更要为了家族的以后考虑。

群玉很不忿:“难道我就不能为我自己的以后考虑吗?我心念赵积吾,不是那个莫名其妙就出现的平江侯!更不是什么狗屁皇——唔……”

母亲忙捂住了他的嘴,弯弯柳眉也被这句未说完的话吓得倒竖起来,斥他:“慎言!”

又说,“你认为积吾那孩子是真的喜欢你吗?玉儿,我是长辈,看得最清楚,你要清醒一点,他的确就是喜欢那个小贱人,他对你不上心……也怪你,那么多人伺候,偏要把那个云眉放在身边,你明知他有个贱人的娘……”

群玉的脸阴下来,喝止道:“不要说了!”

到最后,城主夫人还是没有说服群玉,反而被他嘴里藐视尊卑的话吓得不轻,脸色青白不定的离开。

等母亲走后,群玉便坐在凳子上,看着茶杯,气愤难平,又有几分不甘。

他真想知道,到底赵积吾看不上他哪一点?他明明样样都比云眉好,可他偏偏就是只推开了自己。

群玉几乎是有点恨他了。

出门去找他,却被人拦下,那股恨意便几乎要到达了峰值。

有人来代老城主劝,群玉面无表情地听着,听了许多遍,已经麻木了,听到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让人把这句带给老城主。

只要老城主同意这个要求,他也可以同意嫁给那个侯爷。

而老城主又怎么会不同意呢?

他很轻易的答应了,还安抚群玉的脾气任性:“侯府不比这里,进去后要收收自己的脾气,群玉,你要记得,群家的希望在你的身上,只盼你千万不要辜负。”

他拍拍群玉的手,看着小儿子细白秾艳的面庞,群玉任性惯了,能听从老城主的话嫁给一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人,已经是能做到的极限。

“积吾的事,”老城主顿了一顿,道:“他是个好孩子,但与你并不相配。”

一听到表哥,群玉就受不得刺激似的,忽的站了起来,冷冷地说。

“你不必说了,我只要你答应我那件事别反悔,云眉必须做我的陪侍,与我一同嫁出去。”

老城主看着他冰冷固执的面庞,叹了口气。

......

房里之下剩了云眉和与挽月两人,这才开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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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

云眉开口问:“没事吧?”

挽月无声的摇摇头,目光落在云眉沾湿的肩头。

云眉自在掸了掸身上的水汽,看过来的一双眼睛温润的极其漂亮,眉目干净像骤然化开的一片冰雪,他笑着对挽月说:“帮我拿片毛巾吧,我擦擦头发。”

挽月低低应一声好,便去了另一间房为云眉找了擦干用的毛巾。

云眉跟在后面,跟着挽月一起进了屋子。

在挽月颤着手为他擦拭头发的时候,长发如瀑散落下来,他微歪着头半眯眼,衣领处敞开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脖子,他则坐在椅子上,神情有点放松后的慵懒,半握成拳的手指时不时点在膝盖上,似乎在出神想些什么。

挽月擦干头发,又拿来梳子,为坐在椅子上的人专注的梳开头发。

梳到最后,手指不免碰到几次云眉的脸,最后一次手指擦过他的耳朵,挽月的手便被人一把握住,紧紧攥在手心里,灼热极了。

挽月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扑腾腾落了一张秀丽粉面。

她从后抱住云眉的脖子,脸埋在脖颈间,声音哽咽:“云眉,我们跑吧!……我不想你变成那个样子……我不想你被他那么折磨!”

“你情愿让他把你带走吗,带走再去无休无止的作践,你这样好的人......不该被这样对待,”她呜咽着,哽塞难言:“倘若不是生在这里......”

云眉眸光柔柔的动了下,他沉默了半晌,还是伸手抚上挽月的侧脸:“挽月,你想过没有,不会放过我,你我都是家生子,至亲之人都在这府里谋生,我们往哪里逃呢?”

他难掩歉疚的说:“你娘临终前让我好好照顾你,对不起,我食言了。”

挽月一听母亲临终嘱托,揽紧云眉脖子的手慢慢松了,心里难受,直到她彻底收回手,抬眼看去。

云眉也凝望着她,眼里似有千言万语,然而都止于口中。

用拇指揩掉她眼角的泪,他垂下眼,声音轻轻的道。

“挽月,听话,我走了后,就忘掉我吧。”

“你是个好姑娘,该有一个真正的,对你好的人……而那个人早晚有一天也会出现,他会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只有你们俩的地方,”

他说,“……到时候再生一个孩子,会叫你们爹和娘,你们会无忧无虑的生活在一起,永远都会很快乐。”

“也永远都不会难过。”

然而听着这些,挽月的眼泪却越掉越多。

她痴痴望着云眉,望着他碧绿的衣衫,腰间那个垂落的木兰香囊,水珠顺着自己光滑的脸蛋滴到手背上,发出嗒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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