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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日,便是月圆,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小贩大声吆喝,闹得处处团圆,热闹非凡。
沈异生刚结束打坐,推开木门便见到倚在外头等他的明镜和沈惑弦──恰恰一人站在一边,互不相望。见他出来,明镜立刻迎上前。
沈惑弦他是知晓的,对他以外的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爱与谁攀谈;师姐却相反,尽管他没有多少记忆,但就这两日相处,应当是热情又开朗的性子。
可不知何故,这两人似乎以他为墙面,生疏着彼此。他能感觉到,明镜是带着些介怀,而沈惑弦却是避让。
他说起重伤醒转後,沈惑弦如何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又问师姐,自己从前在山上修道的生活,试图让两人热络起来,制造着话题,却收效甚微。
直到明镜私下里主动拉着他道:「小异生,你误会了,我的顾虑不是因着他是妖的身分。」
那又是为什麽?
他疑惑的问出口,他想不明白师姐对沈惑弦的不待见,明镜却不回答,只说:「师父和师兄弟都很想你,」又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不论发生什麽事,切莫忘记还有我们。」
他当然知道对方肯定瞒着他些什麽,可也不好追问,人家既不愿说,大约有其缘由,他不想为难师姐。
等找回记忆,或许就会知晓一切了。沈异生不急,从睁眼开始,这几日,脑子从没这麽清晰过,他自觉已经跨了很大一步。
到了市集,本来还三人走在一块,人群一多,他就下意识的牵着沈惑弦走,看到有趣的东西,立刻停下脚步,同对方分享。明镜走在後头,看着小师弟的背影,恍然想起对方刚进道观之时。
沈异生不过十五、六岁,稚气的脸庞上充满着到陌生环境的局促不安,躲在师父道袍後方。好容易多了个小师弟,她很高兴,拉着对方的手带着他到屋里,捧出糕饼糍粑,一个劲儿的往师弟怀里塞。
师父忙,她也乐意带着沈异生,相处多了,便发现对方眉间总有化不开的阴郁,时常会望着某处发呆。幸而随着时日渐长,师弟渐渐敞开胸怀,和明澄明岩相熟後,玩闹起来,偶尔会出现符合他年纪的飞扬跳脱。
几年後,他们随师伯下山历练,途经秋江,替一大户人家作法度去怨魂,那家主人十分高兴,无论如何都要挽留道长们招待几分。
师伯拒绝不得,也算了结因果,便同意住下两日,饭食一切从简。
难得能见识到修缮的规模极大的花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样不缺,几个小辈们忍不住偷了懒,做完了早课就逛了起来。
「原来夫人卧床不起,真是有东西作怪呀!」
前面假山处,几个丫鬟正在聊天。
「我以前总不信,但是道长们做完法事後,夫人明显就舒服多了。」
「是啊是啊,今早夫人说想吃庆福斋的甜食,让阿耀哥赶着去买呢。」
一个声音怯怯道:「可是……你们不觉得恐怖麽?那鬼啊,可一直在府里呢……」
另一个坏笑着附和:「指不定就在你们打扫时,沐浴时,上床歇息时,睁着流着鲜血的眼睛,盯着你们瞧──」
胆小的当即尖叫一声,打了那丫鬟一下,「坏死了!别说了!」接着是玩闹的嘻笑声。
明镜正要悄悄离开,忽听得一个丫鬟说道:「你们说,如果真有那种东西,那咱们大少爷,是不是也被迷了心窍?」
另一个立刻摀住她的嘴,转头看向四周,「小声点,你想被老爷责罚麽?」
「我,我就好奇嘛……」
「唉,少爷昨日又被老爷教训一顿,听说他为了讨好那人,还偷了夫人的宝钗。」
「不止呢,碧玉跟我说,少爷已经花了数百两在他身上,老爷还不晓得,否则要气死罗。」
「数百两……这麽多银子,都能把人赎出来了吧?」
「老爷不让──」说话的那个压低声音,几个女孩凑的极近,却一点也没逃过修道人的耳目。「那是男的呀,怎麽作妾?」
「哗,居然是男的──」
「听说那张脸,生的比女子还貌美哇。」
她注意到师弟的脸色不是很好,只以为是身体不适,倒是明澄四处打听了下,回屋告诉他们那迷的吴家少爷找不着北的男子姓沈。但这种事情,也不好开口直问,他也只知道这麽多。
「要不,咱们半夜带着法器,去那家测上一测,是个什麽玩意,立刻便知!」
「去那儿?」明易大吃一惊,「你想被师伯逐出师门吗?」
明澄不解:「为什麽会被逐出师门?」
「你,你不是要去找那勾引吴家大少的人吗?」
「是啊!」
「他不是住在那……那个……」明易说不出口,暗示了半晌,明澄才听懂,瞪大眼睛,「我看别人指的位置,就在城东不远处,是巷内的普通人家。」
明易松了口气,讪讪笑了声:「是师兄误会了。」
「师父说了,
', ' ')('只要妖物并未作乱,我们就不须打扰。」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师弟忽道。
明澄抓了抓头:「可若真是妖物,那便是吸人精气了。」
「师伯做法事时,我观吴家少爷面相,气色红润,没有疲累之状。」
听明镜这样一说,明澄便打消了念头,老老实实回屋睡觉。其他人也作鸟兽散,她留了个心眼,看着沈异生脚步一顿,拐了个弯,往外走去。
天色昏暗,石阶隐隐泛着萤光,就着微弱的光线,各式奇花异朵,点缀绿叶丛丛。白日夜晚,竟有不同景致。
最终青年在一株花坛前坐了下来。
轻风徐徐,带来满园香气。仔细分辨,花朵有白中带粉,粉中带橙,也有单纯的正红,朵朵重瓣,娇艳欲滴。
明镜等了一会,才跟着坐了过去。
她坐下时才发现,沈异生已经流了满脸泪水,毫无声息。
「……异生,你若是有话想说,但说无妨,师姐决计不会让第三人知道咱们的谈话。」
沈异生摇摇头,大约是觉得尴尬,努力用衣袖擦拭脸面。她便也陪着不走,心中完全没有嘲弄的意图,只心疼和些许好奇。
过了许久,沈异生才道:「师姐,我恐怕不适合修道。」
她讶异的看向对方。
「师父说我尘缘未了,心有外物,修道最忌执念,执念不消,心不静,不静易生魔。」
她当时并不知晓沈异生未了之事,师弟也并未多说。
然而随着时日拼拼凑凑,再加上那一日,沈异生冲进阵法,以毕生法力替阵中妖物挡下雷劫,差点就要身殒道消,消息传回道观,那一刻,她便明白了。
惟有爱恨,执念不消。
大师兄明渊也正是和一狐妖纠缠,任其作恶,甚至重伤师父,叛出师门。
她不愿见到沈异生如此,喜怒哀乐皆系一人,若这人待他好也就罢了,可师弟显然并不快乐。一旦动心,便脱身不得,想这世间负心郎,也须得是无情之辈,有半分情意,便成不了陈世美。沈异生要能无情大道,或寄情他人,不受此苦,该有多好?
「师姐!」
沈异生回头,见明镜被挤到人潮後,赶紧拉着沈惑弦站到一旁等她。
「师姐,咱们要买这铺子的糕饼,你看有没有喜欢的,一并带回去。」
「好。」
她凑上前,沈惑弦便缩着手脚,垂着眼帘,他容貌娇艳,蹙起眉头时,煞是可爱可怜,总是吸引着人上前安慰他一番。
趁着沈异生付帐时,他们站在店外,明镜开口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闻言,沈惑弦怔怔的望着她,「异生从来没说过,任何跟你有关的事情,所以你毋须如此……」
她本想说装模作样,忌着口德,在喉头里滚一圈便又吞了回去。
片刻後,沈惑弦艰难道:「我……我不是……」他眼圈忽地红了,轻声说:「我只是这些时日太快活,所以忘了,他原先有多厌恶我。」
「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会记起来,若是他不原谅我,我……我承受不住……」
你究竟做了什麽?饶是明镜,也不禁狐疑起来,毕竟沈异生脾气实在极好,她想像不出是什麽样的错事,才能让沈异生厌恶至深。
但她没能问出口,沈异生已经提着纸包过来,「走吧──惑弦哥?」他大吃一惊,想捧住对方的脸看清楚,但双手都提着东西,「怎麽了?为什麽……?」
沈惑弦偏过头去,长发遮住他的脸颊,挡住所有表情。他拉起沈异生的手腕,拿过一袋纸包,「没什麽,异生,我们回去吧。」
沈异生还是十分困惑,不解的看向师姐,明镜摇摇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回到苏家宅院,沈异生先是感激两位道长一月来的照料,再说自己隔日就要启程,回道观拜见师父青羽真人。
「恰好,我和二师叔也要回东蒙一趟,商讨要事,还请小友代我和师叔向真人问好。」
凌熙并不在,琦云看着也是神色匆忙,沈异生不多打扰,回屋和沈惑弦一起收拾行囊。
想到自己也有能团圆之人,沈异生高兴异常,只盼着能快些回到道观,了却一桩心事。之後再和惑弦哥一起,且游大江南北,边修道助人,如一散仙,也是快意。
他想的美好,忍不住对沈惑弦道:
「这是自从我醒来後,和惑弦哥共度的第二个中秋。」
沈惑弦勉强一笑,心中酸涩,不知还能共度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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