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俗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譬如张能,在宋朝是前呼后拥、万人之上的少宰相公,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就身列两府,学术上也是一代大儒;可到了金营中,面对女真人的刀枪,可没人愿意听他讲一些经史子集,于是只能含泪做枳。
如果单是受冷落也就罢了,金军主帅完颜宗望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把这宰相叫来威胁与恐吓。
宋朝的金银财宝正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金营来,可远远没达到宗望要酋的数目,张能两股战战,一边流泪一边流汗,心想你和我说有什么用?他亲弟弟在那儿呢,你怎么不问他要?
赵煊的亲弟弟,宋朝的康王赵熹就是一款特殊的橘子,特殊就特殊于他在宋朝是橘子,在金国也是橘子,两边的日子都过得很不错。此时他正摘了幞头,坐在宗望身边喝水,额头滑着汗,脸颊红扑扑,衣服袖子也都挽起,正是最青春活泼,惹人喜欢的年纪。
看这样子他是刚和宗望打了马球回来,这是他每天必备的活动之一。
完颜宗望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打马球,除非天上下刀子,不然就得早起挥几下杆子,难得赵熹十来岁,最起不来床的年纪,都能每天从床上爬起来陪他打球,再到他帐子吃早饭。吃了早饭赵熹也不睡,而是躲回帐子里写字。
他开蒙自然学的是父亲赵持盈的字,后面慢慢又向黄鲁直靠近,与父亲带有少年意气,锐可切玉断金,如鹤鸣于九天的字迹不同,他笔下的大字从容娴雅,落笔松缓,如同仕女半抱琵琶。
逸而缓。
这样一练就是一上午,他从家里带出来一本黄鲁直的《兰亭集序》字帖,日日临摹也不曾疲倦。
到了下午,如果宗望没有别的活动叫他,譬如看蹴鞠、射箭、摔跤比赛一类的,他就到张能的地方里和他说说话,或者一起看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康履对此感到很不满:“那帮侍卫在背后乱说大王讨好贼帅,有不臣卖国之心。我看都是张相公在背地里教的,大王还陪他读书!”
赵熹居住于金营最中心,宋朝的侍卫进不来,索性全部派给了张能。他道:“我若连书都不陪他读,岂不是更坐实这些话吗?更何况,只要不和他说金国,单和他读书,还是挺有趣的。”
张能到底是一代大儒,四十多岁就官拜少宰,说是平步青云都不为过。说实在的,要不是共同出使金营,按国朝亲王手无实权的处境,张能的地位不如赵熹,可权势、资财恐怕要胜过他,又怎么可能像对待子弟那样悉心和他一同读书?这也算是一种“共患难”了。
至于什么讨好贼帅,说是讨好就讨好吧。
陪宗望打球、看蹴鞠,人都来了金营做人质了,非板着张脸让人不喜欢干什么?非得受虐待才能表现出自己的气节吗?
这两个字,于赵熹可以说没有。他是来赌博的,又不是来受苦的。况且,宗望要和宋朝议和,必然要对赵熹好,以表达他议和的决心,赵熹下他的脸有什么好处?当然,对张能的恐吓威胁,也同样是为了警醒宋朝。
不过,赵熹在张能这里留再久,也尽量不会在张能这里吃饭,因为张能的伙食非常不好,是军中统一配送的大锅菜,厨子比起杀鸡估计更喜欢杀人,鸡毛都不耐烦拔干净。
当然有肉吃已经是属于特殊待遇了,但赵熹显然不干。他一般和宗望一起吃饭,宗望的同胞弟弟宗隽也认识他,他的汉话说的没有哥哥好,因此把赵熹当成汉语陪练,跟着宗望一起叫“九弟”,其实他比赵熹小,才十四五岁就被哥哥带在身边出征,女真人成年早真不是夸张,不过成年和智商没关系,赵熹教了好几遍,他终于改口叫“九哥”了。
赵熹经常通过诱惑宗隽来获得食物,譬如和他说某个面很好吃,宗隽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和宗望要,赵熹也能如愿以偿地吃到,这一个方法头一次奏效的时候,赵熹的内心其实很奇怪。
他在想,宗望对宗隽很不错,俨然是如父的兄长,可对乌珠却全然不是这样,这是为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哦,乌珠。
大家都在揣测赵熹给了乌珠多少钱,让他情愿每天送热水给赵熹,宋朝的富庶人尽皆知,他们揣测宋朝的亲王会有多少钱,但事实上赵熹并不富有,他的大部分财产都属于赏赐不能变卖,不过女真人不知道。
通过赵熹貌似无意的暗示,大家都以为他是乌珠的金主,那么乌珠为他做的肯定不止烧热水这一件事。因此,即使再好奇他的身家,也没有人闲着没事去偷窃或者抢劫。
可没人知道,雇佣乌珠只需要两贯钱——两瓶药粉在保寿馆售卖的价格——还有一点时间。
晚上是赵熹最自由、最无拘束的时间。
因为乌珠喜欢他。
在知道被喜欢以后,赵熹肆无忌惮。
他每天晚上洗了澡以后都会对乌珠表达一种酬谢,譬如用一贯钱一瓶的药粉给乌珠上药,有的时候是用刷子,有的时候是用扑子,有的时候他会用指腹,一点点擦过乌珠身上的,由他造成的伤痕。
赵熹看见他肩膀、胳膊还有背部的肌肉线条一起绷紧,只因为指腹滑过。赵熹问他:“痒吗?”不等乌珠回答,赵熹就用一点喜悦的声音说:“那是新肉要长出来,马上就能愈合了。”
扑通、扑通,谁的心在跳,乌珠的发辫被扫到胸前,好像在一起震动。第二天的时候,赵熹发现那个伤口又裂开了,在马上要愈合之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用指腹擦过那些血丝,新生的皮肉。
一点得意,一点快乐,乌珠喜欢他,他因此操纵着乌珠,两句话,让他挖开了自己即将愈合的伤口。
第二瓶药也见底了。
谁也没说这种不对等交换什么时候结束,也许是赵熹回家去了就结束,也许是乌珠伤好了就结束,就好像谁也不知道,吹散两片浮萍的一阵风什么时候会吹过来。
赵熹讨厌不确定的东西。
他自己就要做那一阵风。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是宋朝的亲王,乌珠是金国的皇子,他来他的国度打劫,这意味着赵熹对一个强盗、窃贼抱有好感。
可是,除了这个强盗,不会再有人对赵熹发出这样的暗示,因为谁都知道他是他父亲的舍身,注定孤家寡人、断子绝孙,只有一些荣誉的称号与美名。
大家都对他挺好,因为他天生是个出家人,被拔掉了爪牙,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
但他不满足这些,他渴望抚摸,渴望被人爱慕,渴望着更亲密的关系,如同每一个幼年出家的僧侣,呼唤着“奈何!奈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乌珠是强盗,怎么样?
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抢好了,打劫好了,这些都不是赵熹的东西,赵熹也不会因此失去什么东西,只有赵煊要为这种事情发愁,和赵熹无关。
如果他是一个男人,或者是一个女人,他会立刻和乌珠做爱。
他偏偏都不是。
寂寞,太寂寞了。苦闷,太苦闷了。
危险……太危险了!
人生就好像射箭那样,射出去了就无法回头,被风推得向前走。赵熹既然已经选择了讨好赵煊、出使金营,就不应该节外生枝,作出任何可能会产生变数的事情,譬如,让乌珠知道他身体上的秘密。
下定这个决心以后,赵熹有一些怅然,因为他还真的不讨厌,甚至挺喜欢乌珠,但更多的是烦恼,失去乌珠,失去热水!
烦人。
赵熹临时决定要洗头,因为事先没说,热水储备不足,只能加紧去烧,赵熹很珍惜,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失去充足的供应。洗了澡以后,他扎了一头的辫子以沥干水分,蹲在箱子里面翻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康履问他找什么,赵熹问:“家里带的那瓶百应丹呢?”
康履感觉很肉疼,因为百应丹是拿来应急的,很珍贵,因此拦了几句。可赵熹没理他的劝阻,在角落深处找到了这瓶灵药,带上它,轻车熟路地去了乌珠的营帐。
乌珠看起来早就在等他了,并有一点不满,但他没说,只是盯着赵熹的手:“为什么是一个新的瓶子?”
赵熹说:“换一个新药粉。”
乌珠说:“比以前的好吗?”
赵熹绝不落入比较的陷阱:“不是,效果不一样,你身上的伤快好了,涂这瓶药可以不留疤。”
可他伤口的痂上还有一点血丝,任谁看了也不能说“快好了”
赵熹在睁眼说瞎话。只是因为盲人复明以后就不用拐杖,伤好了以后再也不需要人上药,他宣告乌珠擅自挖开自己伤口以求延迟的行动宣告失败。
果然,听到这句话以后,乌珠转过了身。他赤裸、伤疤纵横的脊背晃成一个残影,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胸膛,心脏跳动的位置,他的辫发垂到前面,赵熹看见他张了几次口,但最后说出来的竟然是:“你今天来的很慢,我等了你很久。”
赵熹随口搪塞道:“我洗头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乌珠盯着他的头发看,赵熹每次洗完头以后头发都是卷曲的,不像平时那样柔软顺直,因为在最湿润的时候结成了麻花辫:“今天不是你洗头发的日子。”
赵熹说:“在张相公帐子里吃饭,味道不好,熏到了头发。”
事实上他的每一缕头发都在幞头或者冠下牢牢束着,并不会被熏到,也不会被溅到油汤。乌珠不满,却只能说:“你去他那里干什么?”
赵熹顺口道:“我在他帐子里一起看书。”
乌珠很不满,甚至觉得自己被排挤了:“为什么你们两个要一起看书?”
这件事情是乌珠不可能和赵熹一起干的,汉语也许可以通过天赋说的流利,但汉字及其经典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掌握的。
赵熹说:“一起看书,一起进步,他能教我。”
乌珠很不屑张能,因为在女真人面前,张能除了一问三不知和狡辩求情以外,只会发抖哭泣:“他是一个老头子,不能教你才奇怪。你们宋朝的大臣活五十年,有五年尿裤子,还有四十五年读书。”
赵熹道:“他不仅是读书,还做过地方官,也去过很多地方,甚至是高丽。”
乌珠坐着,面对他,他站着,俯视着乌珠,话有点没太说出口,但这话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的伤快好了,从明天起我就不来了,要不然被发现就不好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乌珠的头发打成辫子,好像两根被烧焦的碳,眼珠子也漆黑,他坐着,赵熹站着,维持一个上药的姿势,话到嘴边就成了:“你知道高丽在哪儿么?”
他试图开一个很轻松的玩笑,表示乌珠看轻了张能,然而乌珠说:“我当然知道,去过高丽有什么稀奇?他和我们只隔着一道圣山,就是长白山。你要听高丽的故事吗,那为什么不来问我?”
原来高丽和女真毗邻,在这么北的北方,真奇怪,高丽人几乎不说女真,他们都是从海上漂来宋朝的:“他不仅去过高丽,还去过南方做官。”
东京已经算是乌珠来到过的最南的地方了,当然,追击宋朝上皇的不算:“多南?再往南是什么?”
赵熹说:“东京往南就是东南,东南往南就是……”他迟疑了一下:“大海?”
乌珠说:“难道北方没有海吗,为什么要去南方看?那海的再南边呢?”
赵熹迟疑道:“海的南边有岛吧?就是水中的陆地,可能还有一块土地。”
乌珠锲而不舍地追问:“那是什么样的?”
赵熹才发现被他绕了进去,别过脸不去看他的眼睛:“我怎么知道!”
乌珠说:“书上没有和你说吗?那我看读书也没什么用处,你读了书,也不知道高丽在我家的北边,可你要是去走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谁要去你家里!赵熹隐隐觉得危险,可又忽然突发奇想:“我不知道海的尽头有什么,可有人知道。”
乌珠被他打断,很不开心:“谁?”
赵熹笑了:“鹏。”
乌珠皱眉:“什么?”
赵熹说:“在中国,有一本书叫做《庄子》,这里面说,北边的海里面有一条鱼,叫做鲲,鲲的体积,大到不知道有几千里,鲲可以变化成鸟,鸟的名字叫做‘鹏’,鹏的翅膀,就好像天上的云彩,翅膀拍打水面的时候,就可以击打起三千米高的浪涛,它一飞,就能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它从天上飞翔的时候,风都在他的身下,就算是大海,也像一个小小的水池。如果天下真的有人知道海的尽头是什么,那这个人——不,这个生物,一定是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