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七、息妫
我在云韶后宫的日子便以这种不大光彩的结局收尾了,他对我说:“不明白的,我往后都慢慢教给你。”
他也诚然做到了,之后的日子我与他几乎形影不离,但碍于身份的缘故,他不再与我行房。他每日请学士进宫来为他讲筵,有时父亲也在,我发觉父亲的脸色看上去康健许多,只是看着并不欢喜。因为我从前是粗使婢女的缘故,行止风仪不美,他起先并不要我走到前边来添茶、研墨,只许我侍立在屏后听着,守着宫女的规矩。我常常一站便是三五个时辰,他不许我坐,说从前做错了事,总要还的。我的双足好不容易缠成五寸,一日站立下来,总会渗出许多血,一日日枯瘦下去,清减成四寸。
我旁观多日,他才许我在无人的时候侍奉他笔墨和茶水。墨磨得疾了,溅得他满纸满袖黑点,他便拿笔管敲我的手腕;奉茶的姿态不够端美,他便不肯接过,任我跪捧至茶冷,再去换新的,他宁可渴着陪我,却不换别人来侍奉,我时常拿不住,也不晓得弄碎了多少杯子。
他不再哄我,我不肯哭,仿佛是彼此较着劲儿。有时候我想,与其这般僵持着,我倒宁肯他打骂我,果然,楚挞便紧跟着来了。他不晓得从哪个上了年头的箱笼里寻出两根临安的湘妃竹,各自掂量一番,问我:“细的疼些?”捻起细的那根便予了周嬷嬷。
他哪里是要我疼,我这样当过贱役的女奴,我这样咬着牙给自己缠足的狠人,疼一疼又怎么样呢?他身边犯错的宫女自有分管的女官嬷嬷们带下去处置,而我却要当着他的面受责,我牵开自己的裙摆,折腰跪伏在他坐榻前耽脚的地平上。竹声呼啸入耳,一鞭鞭啮进耸露而出的脆嫩皮肉,他垂手抚着我颈上的细汗,问我:
“改么?”
我想起幼时母亲责打我,改什么呢?我生来如此,学不乖的。可是他的手巍颤着,那样冷,我滚热的身子也跟着不由得颤晃一回,已然这般了,我总要顺一顺他的。
“奴婢改。”
我淌着泪,微微喘了一息,被他搀扶起揽入臂弯,我低噎着,他便轻轻抚我背后:
“疼得狠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摇头说:“不想教殿下劳心。”
“你遇了事、惹了祸,不告诉我,我难道就不劳心么?”
“我从没有惹过她们。”
“你还不认错。”他冰冷的指节硌在我的枕骨,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说:“阿音,挨打不体面,可是你该打。你与她们不同,你没有不挨打就坐享其成的命,你早就跌落尘埃,被人踩在泥里,不疼一疼,你怎么会肯爬出来……”
他说:“我与你,都是一样。”
他晓得,他真正刺疼了我的,并非皮肉之苦,而是那一点才被他将养起来的耻心,轻一弹指,便击得粉碎。
等我已然能够当好侍奉笔墨茶水的差事,他每与士人谈经论道,总要我仔细听着,以备他随时查问。起初只是谈些六经古注,而后又夹了些道玄之言,而后不知怎么的便将市说杂谈也一并搬上了台面。有一回众人散去,他抱着琵琶坐在台阶上弹唱太白的《远别离》: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唱罢一曲,他怔怔地抚着丝弦出神,我看着他的背影愈发癯弱了,宛如玉山嶙峋,一把清骨。他从来不是那样戚戚哀哀的人,想起他从前训斥我,见他如此怅然模样,我竟有些得意,蓦地生出促狭心肠,从他身后唤了一声:
“丑奴!”
“皮痒痒了?”他挑起眼梢微微回目来瞧我,声意温平,其实并没有生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问我:“诗里说,尧幽囚,舜野死,你以为可信么?”
我将茶盘奉与眉齐,淡淡道:“未见于六经,不过是后人生逢不平世道的牢骚之言罢了。”
他笑笑接过茶,没再多说什么。他的心绪并不见如何坏,只是一反常态地打破了他素日的规矩,在筵讲的殿阶前幸了我。那夜他托着我的腿股,将我四寸的窄莲抚玩搅弄着耽在自己肩臂上,我才晓得,女人的小脚于他而言,亦是惹情致的、值得爱悦的尤物。虽然不合规矩,我半推半就地还是依顺了他。
他病体孱弱,每况愈下,我以为我顺从他,是因为对他的爱怜。
春天总归来了,然而他的情形却并不如医士所言,竟然一日日地好转起来。
难道是回光返照?我不敢确信,便趁着他们筵讲的时候偷偷溜出来去了王宫里的医局,找他曾经对王妃提起过的栾玉。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些医士对于栾玉的名字讳莫如深,他们越是如此,我越要探求究竟,于是悄悄跟着他们派遣出去办差的宫人想要找出些蛛丝马迹,跟了半日,却又发现他们经手的也不过是些给嫔妃们请脉送药的寻常事。
就在我已经预备无功而返的时候,忽然听见几声寥远续断的啼泣,我循着哭声一路找过去,终于在一扇下了重锁的宫苑前停驻了脚步,门框崭新,台阶一尘不染,连门前的植株也修葺地精巧极了,显然不是荒废的模样。
“陆娘子。”
我一回头,便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的小个子老头儿,他弓着背与我作了个揖:
“陆娘子是在寻老身么?”
“你就是给殿下治病的栾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正是老身
“这里面关的是谁?”
“药引。”
“可我明明听见女人的哭声。”
“娘子没有听错,女人——正是药引。”
春阳明媚柔柔浅浅地照在面上,我的眼光落在栾玉银光熠熠的胡须上,它们像极了那年络在为我开蒙的先生腮颌上的,它们随着老者睿智的朱唇巍巍颤动着,曾经带我开启了人间正道,如今也为我开启地狱之门。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天旋地转,这些年流放朔北的岁月里,我在卑微的民萌之间听说过道家采阴补阳的方子,也听说过古代昏君以小儿心肝医病延年的佚事,可我从未想过,这样无道之事,也会发生在云韶身上。
我那以黄帝之《云门》与虞舜之《大韶》合而为字的郎君,他是那样清朗明澈的君子,也听信了方术之士的诡诞方子,用少女的血炼取丹药来补救自己这副羸弱亏损的残身。
栾玉信心十足地告诉我:“殿下的玉体经老身之手精心调养,至少可保十年无虞。”
泪花颤悠悠抛滚出我的眼眶,我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十年无虞,真好啊,他还可以活那样久,看着春山一年年雪融冰消,重生新绿,他还会有子嗣绵延,他也会有宗庙血食……这时我才发觉,再如何我是盼望他活着的。我好像如释重负,缓缓蹲下来蜷缩在墙根,又觉得心又被紧紧提了起来,我屈心抑志,顺爱于他,他大抵早已将这一份依顺当作了理所应当,这般忍着脾气再活十年,对于我而言又似乎太长久了。
“只是取血炼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是。”
“不会伤及性命?”
“是。”
“她们是什么人?”
“回娘子话,都是四品以上官吏家里挑选送来的女奴。”
女奴……说来可笑,我不也曾是仕宦家的女奴么?
“栾阿翁,我的血,也可用么?”
“娘子说笑。”
他以为我在说笑,那便是说笑罢……我谑笑着问栾玉:“教我知道这些,殿下不会灭我的口罢?”
“殿下嘱咐说,若娘子问起,知无不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日我回到云韶的书阁,天已擦黑,阁内却是灯火通明,文士们却还没有散去,我悄悄从后面溜至的屏风后,将才站定,就听见云韶冷冷唤了一声:
“陆择音。”
“奴婢在。”
我轻轻挪步靠至他座前,折膝下跪,他转目来瞧我,屈起指节于我眉梢样了样,我低咛一声,低头要躲,他的指节便沉沉磕在我的额角,当着他的文士们,我不好声张,只抿着唇藏在桌下,他递给我一卷书说:
“起来,念。”
我应了一声“是”,捧卷站起身,展而诵读:
“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
这一节是《左传》庄公十四年的记事,昔时陈庄公之女许嫁息侯,息夫人出嫁途中被姐夫蔡侯非礼,息侯大怒,求援于楚,与楚王设计攻蔡,俘虏蔡侯,蔡侯为报复息侯,对楚王极言息夫人之美,楚王心动,遂又灭息,娶了息夫人。《左传》中说,息夫人为楚王生育子嗣,却“未言”,楚王问她缘故,息夫人说:“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楚王想起自己是因为蔡侯的缘故才灭亡息国,于是在这一年伐蔡。
我念毕此段,云韶问我:“读过刘子政的《列女传》?”
“回殿下,幼时略读过一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息君夫人自杀殉节之事还记得?”
“奴婢记得。”
“你如何看?”
“奴婢以为,无稽之谈。”
大抵是觉着我这个女婢过于狂妄,一时间举座哗然,我看向云韶,请示他的意思,他点点头说:
“不妨讲下去。”
我便继续说了:
“息夫人未言,后世或谓‘心丧’,或谓怀怨,若说守丧,没有君丧而夫人不该言的古礼;若说怀怨,当时一死也便罢了,何必与仇人生子。《左传》只说‘未言’,又不是‘不言’,先时‘未言’,今时已言,不过是说夫人未曾与楚王言及己身与蔡君的旧仇罢了,楚王心有灵犀,伐蔡与夫人报仇,何其仗义,夫人又焉有背夫弃子与人殉情之理?想来刘子政颇好杜撰,借《大车》之诗牵强附会罢了。”
众士不置可否,云韶却微微一笑,挽了我手道:“儿女之情,诸位不要见怪。”
说罢,他于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件令我着实震惊之事,他揽着我的腰让我坐在他腿上,柔声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你有身孕了,不可劳累。”
“殿下……”
见我一脸惊愕,还欲挣扎推辞,他摁住我,又看看众人:
“音儿不必拘束,都是自己人。”
他便这样揽我坐在膝腿上听毕了士人们的讲论,待人去后,他还拢着我的腰不肯放,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搡着他胳膊有些气恼地问:
“殿下这是做什么!”
“跟我在前边呆了这样久,脸皮还没养厚些?”
我怔愕有时,竟觉得不认识他了,他却抬手轻拍了拍我涨红的脸颊:
“阿音,这一回是真的。”他望着我的小腹,挑眉一笑,“三个月了。”
许久许久之后,我才渐渐体悟过来,原来一向在乎颜面的不是他,而是我,或者说,我早已不是什么体面之人了,却越发痴执于他的体面,他从前都是在迎合我、照顾我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你想知道我的病,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我以为我中途溜走,探究他的秘事,回来一定要被狠狠责罚,可是他此时还是拥着我,很仔细地安抚着我:
“好了,好了……阿音,不要哭,起先我对栾玉的方子并没有把握,便未同你说,原想等安稳些再看,你如今已然知晓了,大可以安心了罢……”
“就没有别的法子么?”我问他,“若不取她们的血,太医说熬不过今年,是真的么?”
他点了点头。
我甩开他护着我的手臂霍然起身:“我原本已经想好为你殉死。你怪我沉着脸、不知足,你的女人们说我不会笑,说我心思重,因为我掐手数着日子过,我已然预备好为你殉死!”
我将书案下的屉子抽开来,一一告诉他,这几卷是我理好的明远集,这几卷是我替我们写的往生经,说完砰的一声推回去:“你现在不配了。”
他倒没有对我发火,但还是将我迁到后宫居住,仍然由王妃照料,美其名曰养胎。然而之后的数月他都没来再看过我,柳氏对我说:
“殿下就是这般,心思很沉,他不来,必定有他的缘故。”
时日久了,只是与柳氏相处,竟也习惯,有时她笑着瞧我,说我变了许多,又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是怎样调教你的。”
我也牵唇笑笑:“回娘娘,殿下教我在他屏风后边站规矩。”
“噢。”她轻轻为我放下床幔,“都一样。”
都一样?我心子狠狠一坠,面上不显,却是替她不平的神色:“难道他对娘娘也这样?”
柳氏摇摇头,抚着我手背温道:“我倒没有。”
仿佛是我心中一场声势浩大的爱恋终于以一种平缓幽隐的形式谢幕,都一样……他究竟是皇子,不过是谙于人心,他太知道、太知道我想要什么,让我欢悦,于他从来都是易事,他不止于掌握我的生杀,亦掌握我的悲喜。
月份大了,我又情不自禁想到死亡,妇人生产是一道鬼门关,我觉得自己或许过不了,若我要死了,我会不会来见我。
他没有来,我又想着孩子出世他总会来,或者至少,他应当听一声喜报,然而都没有。在我经历了剧烈的疼痛昏昏睡去之后,睁开眼时,床边坐着的竟然是母亲。
那时秋风已然凄紧,晨晖暖暖地照在她面上,竟然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慈柔:
“觉着怎样,想吃什么,跟娘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我心里忽觉悲酸,这一年多来,她不肯进宫,不肯相见,我以为,她不会再原谅我了。我曾想过有一日再见,我会很骄傲地同她证明,我是对的,一家人平安喜乐,尊荣显贵,都是我挣得的……可是真当此日,我却如何也骄傲不起来。
“女儿不孝。爹娘可好,弟妹可好?”
她抿抿唇,勉力笑一笑,点头道:“都好、都好……”
“阿爹还怪我么?”
她默了一回:“路是你自个儿选的,从小你选定什么,十头牛也拉不回……儿女都是前世债,我们又能怎么办……”
忽然听见小儿啼哭之声,我方扶着床挣扎欲起,朝外头张望:“是……?”
“是个世子。”
“殿下取名了?”
“殿下还不知道,不过娘娘说殿下留了话儿,若是世子,便取名叫做‘恽’。”
母亲抚了抚我皴红的面颊,感伤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初来朔北不知寒风这般凛冽,若给你如寄奴兕子一般揉脸,也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恽哥儿弥月礼过后,我身子恢复得不错,柳氏照料我很仔细,屋子围得密不透风,生恐我和恽哥儿着凉。忽然就有一日,内官们捧着圣旨,奉着衣冠,鱼贯而入。
柳氏告诉我,云韶三月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已攻下临安,幽太后,诛阉党,践祚在即,现下要迎我们进宫,之前瞒着我那样久,就是要我安心养胎。
云韶的女人们闻讯都紧锣密鼓地收拾起来,各宫的盛满珠宝器用与四季绫罗的大箱笼一只跟着一只往外抬,我来得迟,身份低,物件儿略少些,却也满满当当装了三大箱。临走时我见了母亲一面,她说父亲早已随军去到临安,新帝为我们脱了籍,她与弟妹们也要南下。我亲手将大父的文集仔细地包好,抱在心口上了车。
不曾想,我来朔北时乘的是囚车,去时却是雕鞍宝马,安车华舆。马车悠悠荡荡地行进着,我看着乳母怀中的恽哥儿,才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些愁绪有些天真得可笑,像我这样的女奴,心里奢望的无非是吃饱穿暖,后来昏昏噩噩便跟了他,他护我双亲弟妹,予我锦衣玉食,还予了我情爱,哪怕是假的,又怎样呢?
他做了皇帝,还记着给我和父母弟妹脱去奴籍,他还要接我回临安,我给他生下长子,或许他还会予我一个“更衣”的名分,或者没有,或者仍命我做个侍书的宫女,也是合该我报效他的。
这时,我忽然想起禁苑里啼哭的女奴,命人去请栾玉,栾玉乘着一匹良驯的矮马缓缓跟了上来,隔着车帘我急切地问他:
“先前取血炼丹的女奴现在如何,都放了么?”
久不闻人声,我想许是被呼啸的北风吹散了,又高声问了一遍,仍没有答案,我便拍着车壁喝令停车。那日风雪里,他下了马,对着我哭了又哭,拜了又拜:
“小臣知娘娘心肠慈悲,恐惊了娘娘胎气,擅自做主欺瞒了娘娘!那些女奴……那些女奴取的是颈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
我觉得颅内轰然一声,分明隆冬,却仿佛惊雷贯耳。
“殿下知道么……”
我的心子仿佛沉沉地坠进了寒窖,却还是自欺欺人似地问了这样一句。
“殿下不知,殿下绝对不知,全是小臣欺上瞒下而为,小臣罪该万死!”
“好,今日天冷,你且回车里,待到临安,惟听圣裁罢。”
我们抵达临安时,御街上夹道的垂杨已然抽芽,金水河里的水依然潺潺地流动着,我已多年未在早春见过鲜活如许的流水,雨霁初晴,卖花声声传遍街巷,欣欣然一派生意。
马车行至丽正门外,忽然听见震耳欲聋的廷杖之声,我揭开车帘展眼看去,依序排列的数十张刑凳上捆缚着的是一个个被扒去裤子的男人,他们或春秋正盛、玉树芝兰,或苍颜白发,衰暮老朽,此时都袒耸着白花花的屁股,被宫监手里的乌檀木杖重重地棰楚,板杖着肉的铿然之声霹雳炸耳,臀股上的肉皮翻滚着也逐渐肿胀青紫。我深蹙着眉,正要喝止,车外侍从的女官低声提醒:
“娘娘请放下帘子,这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