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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再回忆天宫时的光景,其实他们并未见过几次。
第一次见面是方河误闯入他与北海龙君的会谈,第二次是方河庇护那条蛟而受诫,至第三次时,则是方河被剥去仙力、坠入凡尘境。
而他从头至尾,或是置之事外,或是果决执刑,不曾想过与方河沾上丝毫因果。
天宫中时有传言说他是天道化身,非是因为天道对他偏心之至,而是白黎注视众生的目光都是一应相同的。
淡漠的、疏离的、俯瞰一切的眼神,从无悲喜亦无爱恨,那只属于高天之上最无情的神明。
-
竹露滴漏,空响回转。
白黎缓缓睁眼。
他的梦因照料重伤的方河而起,也因方河的苏醒而终。
“唔……痛。”
极细微,极沙哑的声响。方河仍是皱着眉闭着眼,满面痛苦苍白,小声嘶气。
他一身血污伤痕已被白黎处理干净,但万魔噬身的记忆实是难以磨灭,纵然已逃出炼狱,那份痛楚仍是逡巡不去。
白黎不言不语,将掌心贴于方河额头,灵力温和涌动,替他驱除梦魇幻觉。
“谁……?”
无尽的痛苦皆如沙砾,被温柔起伏的潮水裹挟带走。方河茫然立于原处,忽觉置身于一张空白画卷,往昔颜色俱被抹去,徒留一地怅惘留白。
那一地空白的尽头泛着光,方河循着那道光走去,被更耀眼的光晃花了眼。
“醒了?”
一道声音模糊又朦胧,像是隔着层厚重屏障。方河下意识想朝声源处望去,眼前却骤然一黑,头痛欲裂。
“别……你……静养,不要妄动。”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至耳边,似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同时扶住了他的肩膀,想让他再度躺下去。
但困在他周身的屏障正在削减,那声音越发清晰,连带同他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也越发真实。
方河清醒的刹那,动作快到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
啪,他反手制住来人手臂,眼睫颤动,竭力睁开:“……你是谁?!”
那人任由他握着,语气淡然无波:“一介药师,救你的人。”
“药师?”
视野明复暗,几番挣扎尝试,方河终于得窥现世光景。
滴答,竹露声迟钝入耳。
同竹露声一并呈现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位雪衣银发的青年、一间简朴雅致的竹舍。
“唔!”
清明的视野只暂存一瞬,随即又是满目眩光,方才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也抽离殆尽,方河不得不松开手,无力栽倒下去。
似乎有人轻叹了声,伸手半揽住他,这才让他安然躺回榻上。
“真是从不让人省心。”
那人撤回手去,又取出枚丹药,凑到方河嘴边。
“我不会害你,你大可安心在此修养。”
……伤势?他是在哪受的伤?
这个救他的人又是何种身份?
纵然心中警铃大响,可终究抵不住头痛与疲惫,黑暗再度侵吞他的意识,方河昏沉倒下,无心去顾是否咽下了丹药。
-
昼夜交替,月上中天。
方河再次醒来时,窗边正透出一缕皎白月光,落在他手上,衬出苍白到能看清血脉的肤色。
像是历经了一场浩大梦境,梦中体感仍有残留,可是关于梦境的记忆已如朝露般消散无痕。
“这次,是终于清醒了么?”
床尾立着一方小几,有人半身落于阴影里,似乎已等了他许久。
“……是,师兄?”
方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迟疑着、忐忑着,叫出一个许久不曾提及的称呼。
阴影中起身的人忽然顿住。
“为何如此称呼?”
“……我记错了?带我上惊鸿峰的人说,这里除了‘师父’,便只有一位‘师兄’。”
方河顿了顿,见那人还是没有回应,不由越发紧张,“抱歉,若我认错了人……我很抱歉。”
“不,你没有认错。”
那人终是走了出来,浩浩月光下,银发披散如瀑,双眸曜如星辰,白衣如云雾拥簇,是恍若天神的样貌。
他开口:“你若当这里是师门,我也可当你师兄。”
……?
即便察觉来人的回答有些异样,但此刻的方河并不能明晰缘由,冥冥中似有股意识驱使,一瞬间似乎有另一个人代替了他开口:
“叶师兄,久蒙照料,缘悭一面。如今我终于见到你了。”
话音甫落,方河刹那心惊,可还未来得及深思,忽见来人蹙了蹙眉,道,“我并非姓叶。”
方河一怔,霎时支吾,不知如何回答。
那个人朝他越走越近,近到几乎眼睫相触,呼吸起伏可闻。
方河下意识闭眼,
', ' ')('背脊却是僵硬的,未能退缩半寸。
那个人说:“北境的人称我为‘药师’,镜心城的人叫我‘白黎’,你若叫我师兄,可冠以白姓。”
——这是什么,为何如此熟悉?他从前在哪里、他是否曾听过这两个名号?
心间疑惑不减,然而不知为何,方河直觉这个人是可信的。
便如某种意识驱使他叫出“叶师兄”这个名讳,另有一股潜在的思绪,令他认定眼前人永远不会害他。
方河闭着眼,小声且快速道:“是,见过白师兄。”
白黎终于退开,没了近在咫尺的压迫,方河得以暗松口气。
【第六十章】
“你若是无碍,我便先走了。”
方河点了点头,起身欲送白黎离开。
到底是深夜,白黎为照看他才在屋中滞留许久。他过去叨扰师兄多次,现在想来,实在惭愧。
待要动作,一身筋骨却意外乏力,浑似缠绵病榻多时,身躯都不能自主。
白黎眼疾手快,伸手撑住他肩膀,方河这才不至于狼狈跌倒。
“做什么?”
“师兄,抱歉,”眼见弄巧成拙,方河慌忙道,“我只是想送你——”
白黎没有回应,片刻后,只闻一声低叹。
——他似乎总是在叹息。
这句话突兀闯入方河脑海,带起万千涟漪。
“你重伤初愈,照看好自己才是真。这些礼节就不必了。”
“是,谨遵师兄教诲……”方河连忙接话,不再逞强,安分躺了回去。
白黎未再多言,吱呀一声轻响,那雪白身影便融进门外月光,匆匆离去了。
-
翌日晴空万里。
日上三竿时,方河悠悠醒转,待看清天色时辰,心间顿时一惊——他错过了晨修。
至于晨修是何时开始、错过晨修又会有何种惩罚,他统统回忆不起,只是心中焦虑不安,催促着他起身外出。
脚步仍是虚浮的。方河起身穿戴时犹在疑惑,白黎说他“重伤初愈”,可他既在惊鸿峰上,又是在哪里受的伤?
这问题也只有白黎能回答。
推门外出,先被日光晃了眼睛。
流水叮咚。
风鼓满袖。
天地被收束为一线白布,又迅疾填满五光十色。放眼望去,满目苍翠锦绣,近前水岸遍植翠竹,低矮处野花拥拥簇簇,远方青山连绵不断,隐没于浩渺云烟。
山风清新,携取林间悠扬鸟鸣,拂面而至。
方河怔然望着眼前山景,一瞬心间泛起极深的异样。
——他的师门,不该是如此光景。
细微的疼痛如针刺蔓延,方河以指节顶着额心,眉头深锁。
——如若眼前所见不是“师门”,那真正的惊鸿峰是什么样子,他此刻又是置身何地?
真正的惊鸿峰上,又该是谁在陪着他?
“是你恢复得太快,还是又在意气用事?”
一道清朗声线突兀闯来,打破方河越发混乱的思绪。
“……白师兄?”
方河猛然抬头,对上面色不愉的白黎。
白黎仍是长发披散,一袭白衣朴素无华,然而世间就是有人生得这样的样貌,便是再如何不着修饰,也依然有摄心夺魄的本事。
郎朗白日下,白黎真切站在他面前,方河一瞬竟不敢同他对视。
“师兄,我是在想,我错过了晨修……”
错过了晨修便该受罚。在他模糊不清的印象里,他的师兄应是待他苛刻严厉的。
方河惴惴低头,只盼从实发落能少点惩戒。
“那便是错过了,你还待如何?”
“自当是——”
——自当领罚受戒。
然而听白黎淡然平静的语气,并无半分责难不满。
方河讶异抬头,对上白黎沉定的眼。
“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你大可安心休息。仙骨赐你永生无尽的寿命,你又何必总是疲于奔命。”
“……?”
恰逢风来,山林簌簌奏响,飘零落红被风挟卷,纷扬落了满肩。
白黎侧首回望,忽然开口:“是要到夏季了。”
方河欲言又止,待看清白黎是真的望着山色出神,一切未解之惑都咽了回去。
他放缓神色,接上白黎的话:“是。惊鸿峰上,鲜有如此景色。”
白黎看了看他,似乎若有所思,但并未追问,只是伸手替方河拂去肩上落花。
“不必忧虑,我不会害你。”
-
他的记忆,是从何时开始?
白黎前来看他,是为给方河送来几副丹药。其实不必白黎多言,方河也知自己这是久病久伤之躯。
这样的伤病或许已缠绵他许久,久到往昔记忆都变得朦胧又模糊,仿佛雾里看花,只窥得三两轮
', ' ')('廓。
他只记得自己被带到惊鸿峰,浑浑噩噩过了许久,有一日忽地神思清明,第一眼见到的人便是“师兄”。
可在那之后呢,他隐约记得自己还经历了许多,然而那些残破的印象甚至不如昨日的梦境清晰,浑似另一场行将忘却的梦境。
难道是那梦境太过逼真,才让他混淆了现世?
脑中刺痛加剧,方河晃了晃头,决定先将此事按下不谈。
他靠坐在窗边,举起白黎送来的一枚玉瓶。白玉瓶身玲珑剔透,个中药丸清香扑鼻,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我不会害你。
这句话,白黎似乎不是第一次对他提起。
白黎的言辞总是空洞,无凭无据又想让人信服。可是方河回忆那张永远无波无澜的面容,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个人起疑心。
他有许多怀疑顾虑,但心底又隐隐直觉,白黎对他从无半句虚言。
并非因为白黎对他有多么诚挚,只是因为这样的人,不擅说谎。
方河闭了闭眼,仰头将那些药丸尽数吞服。
【第六十一章】
这竹林中原本只一间屋舍,救回方河后,白黎随手施术,便多了比邻而建的另一座。
即便算上天宫时日,这也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前夜白黎应了方河一声师兄,承认此处是方河师门,可他并未对此事上心。白日里方河循着模糊记忆,胡乱修炼一通,白黎旁观半晌,也未指点半句,只是翻出本旧医书,有一篇没一篇的翻着。
白黎说他也身怀仙骨,他们皆拥有无尽的寿命,既有如此漫长的时光,随意挥霍又何妨。
方河不太赞成,但又不想去质问白黎,他隐约直觉,有的事或许并不适合开诚布公。
如同漂泊之船终遇港湾,他寻得一隅安宁。若他不去打破这湖静水,那便是永恒的平静。
这记忆混乱模糊,他也未想过如何恢复。既然眼下安宁无事,又何必自寻烦恼。
就这么与白黎心照不宣,彼此相安无事,未尝不可。
想到这点,方河忽然就能明白白黎待他是何种心思。他们各自身怀秘密,彼此诸多隐瞒,然而这都无妨,在这苍山翠竹间,在这避世无人之地,他们将永无烦忧。
这就足够了。
-
第二夜来临时,白黎再度做了梦。
入梦时他尚在恍惚,只因周遭一片陌生,而他罕有真正神思飘忽的时刻。
梦境纷乱迷离,他身如浮萍飘絮,但见身边人影往来穿梭,三株桃花开谢凋零。人世间不存在的黑桃花与金桃花渐次盛放,最后又被如雪的白桃花纷扬覆盖。
他不知其意,也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回神时已是次日清醒,残损馀梦如雪泥鸿爪,只余痕迹难窥全貌。
——他又做梦了。
有那么一瞬,白黎陷入怔然。
自他创生之始,他便鲜有做梦。仙骨加身,仙力加持,他本无需任何休息。如若他想,大可睁眼看遍百年。
他也确实看尽万千云烟。
旁人只羡他修为举世无双,慕他寿数与天地同驱,敬他代行执掌天道之权,却无人想过,是何等心性毅力,方能担得起这样的命运。
白黎不曾自问过,他只渴求梦境。梦境虚幻缥缈,包容一切妄想,梦中人大可任性而为,不必担心干涉现世,那才是他一直渴望的休憩之地。
在过去的许多年,他做梦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今他将方河救回身边,平白得了两次做梦的机会。
……方河?
白黎望向另一间竹舍,眼中情绪罕见地泛起波澜。
-
而方河对白黎的梦境一无所觉。
白日修行,夜晚休憩。无人在意他修行进益,无人督促他是否勤勉。
在白黎身边,时间成了用之不竭的东西。
方河有时会盯着远处青山发呆,但既然白黎未开过口,他也不会去问这间竹舍之外的事。
留守这方寸之地,就能换取长久的岁月静好。更何况白黎能安稳闲适地与他同处一地,那他的处境便算不得是“被囚禁”。
-
白黎所说的“夏季”,于某日突然来临。
只隔一个昼夜,气候突然潮湿闷热,门前溪流汹涌湍急,风中传来雨水的气息。
远方山峦越发苍翠,近前花团又换了一簇。浑似有位敷衍的画家,潦草地在旧稿上又涂抹了几笔。
这日醒来,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晴空万里,而是阴云雷霆。
方河盯着天色,一时有些诧异。早已立在院中的白黎未顾他的疑惑,朝他先搭了话。
白黎道:“今天,陪我去山里看看吧。”
“……好。”
虽然疑惑白黎为何会在此时出行,但在白黎面前,他似乎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水声哗然。
白黎行于前,方河随
', ' ')('在后。他们沿着竹边溪流,深入山林。
岸边青草葱郁,流水清澈见底,方河留心打量,忽然发觉水中既无鱼虫也无藻荇。
那确实是一条溪流,只是除了流水,一切皆无。
他再一回望,林间幽深处隐隐有鸟鸣,然而一路行来,不曾见过任何鸟兽。
仿佛真的行于画卷,卷中只有静物声形,未曾容纳半点生机。
“方河,惊鸿峰上是什么样子?”
一路寂静,白黎突兀发话,倒是惊到了方河。
“白师兄,你问我惊鸿峰?”方河一时惊异,下意识回道,“我只记得惊鸿峰上有雪,有白梅花,还有几座小院……”
“没有深山与树林么。”
“这……”
方河一瞬语塞,他的记忆残缺不全,实在回忆不起惊鸿峰上是何景象。
“那换个问题。若是山林,只是山林,应当有何物?”
“……?”
如同被突击询问课业,尽管白黎的问题同修行毫不沾边——但方河不敢犹豫,连忙回答:“若是山林,自当有林木花草,还有栖息其中的飞禽走兽——”
他说着,见白黎驻足原地耐心倾听,忽地稳下心来,放缓了声调继续道:“……或许,还有栖息山中的灵妖精怪,与山为邻的山民。山间四时流转,风貌各异,草木岁岁枯荣,而人与精怪会留存更长的时光。”
白黎眉头微蹙:“你说,还会有人与妖?”
方河一时哑然,直到白黎发问他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然而奇异的是他本人并无自觉,只是脑中模糊有幅画面——他行于幽深山林,山间草木深深,而在草木森林的尽头,他见过一处山野村落。
——还有一座覆满青苔的石像。
不甚清晰的印象一闪而逝,犹如细针划过水面,细微涟漪就此泛开。方河霎时怔愣,不知是记忆浮现还是错觉。
“……有飞禽走兽,有人,有妖,他们就这么同处一处么?”
白黎轻声发问,方河迟钝回神。看白黎的神情,似在思考一个棘手难题。
这问题实属荒谬且缺乏常理,然而恍神的方河并未留意,他没有应答,白黎也未再追问,就此不了了之。
天边雷鸣声越发近了,淅沥细雨穿透枝叶沾湿衣裳。白黎看了看天色,忽地旋身,带着方河往回走。
“今日便到这里,你已助我良多。”
方河踉跄两步才跟上白黎,他回首望了望空寂山林,心中隐有猜测,但又觉得实是难以置信。
再一抬头,前方仍是雪衣银发、纤尘不染的背影。
罢了,方河想,无论信任与否,结局都不由他,那又有什么可顾虑。
【第六十二章】
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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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割面,地陷流金,天穹空无云翳,唯有日光炽烈如刀锋。
北境荒漠经年如是,绝非寻常人等所能涉足。
然而便是在这人间绝境,两道漆黑身影正如黄金幕布上的一点墨迹,逶迤前行。
呲啦——
雪白雷光闪烁,虚空中隐隐淌过一道直达天际的电弧,无形的结界伫立此处,拒绝一切访客。
楚弦冷冷一笑,撤回灼痛的手,心知这便是白黎设下的结界边缘。
他与白黎约定十年一见,而白黎真的会在这短促会晤后,便将他长久拒之门外。
“是这里,那道死气是在这里消失的。”
潮平蹲下/身,仔细摸索脚下沙地。楚弦抱臂立于一侧,面色森然:“我说他怎么突然变了脸色,果然是这附近有异动。”
“等等,”潮平手势一顿,忽地召出陌刀,狠厉朝下刺穿流沙——“还有人来过这里。”
唳!
沙下突然传来一声极尖促的鸟鸣,一尾黑羽迅疾升腾,转瞬又化作火焰燃烧殆尽。
黑烟屡屡飘散,楚弦脸色难看至极:“居然是燕野?原来他追到这么近的地方来了。”
“他和这死气联系在一起,他杀了谁,白黎又救了那个人?”
潮平摇头:“气息都断在这里了。”
楚弦拧眉,继续猜测:“燕野和你交手负伤,后又经明幽城进入北境荒漠——他是想找药师求医,为此挟持了什么人?”
潮平缄默不语,心中却另有猜测——燕野要寻疗伤之法,除却寻找药师,还可寻找残魂。残魂若寄付在了什么人身上,以燕野的脾气,“挟持”并非难事。
只是残魂一事她从未对楚弦提起,如今她也依旧选择隐瞒。
“能让白黎去生死狭间的人,”思及此,楚弦笑意越发古怪,“谁担得起他这样冒险?”
潮平闻言,神情微变:“白城主身为北境的医师,往日也救治过不少人。倒是阿弦,比起燕野,原来你更在意白城主?”
楚弦一时止了声,余光扫过潮平犹疑的眼神,片刻后才接道,“你怕不是忘了,白黎才是这里的主宰。”
', ' ')('“拉拢白黎,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燕野,你我联手,他只有等死的份。”
“……”
潮平面色越发凝重,沉吟半晌却是另起了话头,“此间的变数,恐怕不止白城主一位。”
“除了白城主,还有人身怀仙骨。若我不曾记错,那人与燕野也有过牵连。”
“关在镜心城的龙同他一起失踪,白城主也对身怀仙骨者态度暧昧……。”
“你在暗示我什么?”楚弦俶然变色,“你以为我没想过找他?那位惊鸿峰的方河?”
潮平顿了顿,罕见地坚持:“白城主的结界非邀请不可入,至于燕野,一时也难寻踪迹。既然有人与他们二位都有牵扯,不妨从他入手。”
“如果用这个人逼他们出面——阿弦,未尝不可一试。”
“……”
楚弦眉头紧锁,尚且不明潮平为何会突然提到方河,然而抓捕方河于他无损失于潮平无得益,与之相对,那的确是一个能引得燕野与白黎同时在意的人。
更何况仙骨是天魔克星,若能及时斩除方河,也算是少了一桩隐患。
“你倒是机警,”楚弦扯了扯嘴角,并无甚笑意,“那便先去找这个人。一个道行低微的剑修,总不至比燕野更难找。”
潮平默然颔首,两人一时无话,唯有风沙浩浩扬扬,恰似各自万千思量。
-
楚弦说的“找人”,非是亲力亲为。作为天魔中修行最浅的一位,他已惯于寻外力襄助。
几日之后,仙盟中忽有一条消息不胫而走——自镜心城动乱后沉寂多时的如意楼,声称已查明长青会乱象始末。
燕野不会关注仙盟动向,惊鸿峰弟子最后与镜心城主可谓是不欢而散,叶雪涯重伤回到惊鸿峰后便再无消息——由此,世人如何评判镜心城之乱,全靠镜心城主一己之言。
而镜心城主,容纳楚弦掌管的如意楼已久。
时隔多日,镜心城主突然对仙盟开诚布公,坦言道镜心城之乱实为魂修与惊鸿峰弟子的旧怨,而那位弟子又与魔修关系匪浅,故而招来如此祸事。
仙盟一片哗然,众人怀疑之际,“如意楼主”站出来给了证据——在镜川与镜心城中救过方河的“剑修”,已在明幽城中犯下杀孽,漆黑魔焰席卷一切,赫然是位掩藏行迹的魔修。
而方河几次得魔修相救,足以昭示他已叛离正道。
一时仙盟群起激愤——与魔修勾结已是重罪,更何况方河出身封魔战役中损失惨重的惊鸿峰,这更是折煞师门脸面。
正人义士愤慨之余,亦有有心者留意到,当初魂修在大庭广众下点破方河身怀仙骨,而仙骨于修道者的诱惑不可估量。
惊鸿峰说是避世不出,何尝又不是元气大伤日渐式微,这样的师门,难道是想将振兴之望寄托在一副仙骨上?
可他们又如何庇护得住一个空有仙骨却无灵力的废物?
若是借此让惊鸿峰交出方河,再由仙盟“审判”这位罪人,正大光明地施刑取骨……
——他这一身仙骨,能助几人飞升?
-
“……如意楼主?何方宵小,竟敢妄传明幽城的消息?”
北境明幽城,重重帷帐后的城主殿内,许星楼猝然捏碎手中杯盏。
容潋疾步上前,蹲下/身清理茶渍与碎片:“听说那是镜心城中设立已久的情报铺子,不过楼主行踪诡秘,鲜少有人见过他真貌。”
“我还道这是惊鸿峰的内务,不必交给仙盟那群人搅浑水,”许星楼扶住额头,冷嘲道,“看来那小修士仇家不少,连明幽城中也有内应。”
“未必是仇家。”容潋抿了抿唇,小心打量许星楼,“那消息里,着重提了方河身怀仙骨却修为低微一事。”
“仙盟的意思,他们要惊鸿峰交出这个人。”
许星楼道:“惊鸿峰自然是交不出的。”
容潋道:“自是如此。可仙盟恐怕不会就此罢手。方河难寻踪迹,但若为难惊鸿峰……以方河的心性,未必不会出面。
城主,这消息出来,首当其冲的是惊鸿峰。”
许星楼动作一滞,眼神霎时冻结。
查到惊鸿峰,再去追查方河来历,那势必会牵扯到曾经的大师姐陈时暮。
——她的挚友陈时暮,拼却性命,只救出来方河这个祸端。
“真是什么麻烦事都让他们撞上了,”许星楼恨道,“余雪河在做什么?他那位得意弟子当真就撒手不管了?”
容潋迟疑道:“城主,那位大弟子接了方河与魔修同去的消息,之后再未给过答复。”
“至于雪河君……他一直在闭关,从未给过回应。”
许星楼气极反笑:“他倒是避世避得彻底,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将方河放了出去?!”
容潋无法回答,只得沉默。
“惊鸿峰……”许星楼一手支颌,眸光冷厉骇人,“罢了,时暮既已不在,那又有什么可
', ' ')('留恋。”
“没有时暮的惊鸿峰……”许星楼沉吟片刻,神情忽变,“等等。”
容潋抬头,不知许星楼思及何事。
“封魔战役时一切都太混乱,但我记得,她是不是有过一个孩子?”
“陈姐姐的孩子?”容潋有些困惑,“她与雪河君在一起时,仙盟舆论正盛,之后又是天魔作乱,那么短的时间里,她曾留下过孩子?”
许星楼没有应声,只是脸色渐沉,姣好面容越发阴郁。
——她忽然了悟,是什么拖累雪河君闭关至今。
-
惊鸿峰上,落雪皑皑。
后山石窟,滴水成冰。
叶雪涯提着食盒,沿着一道陡峭石阶,缓慢下行。
幽深冰洞下,重重法阵中,困着一位埋首屈膝的少年。
“余朝,”叶雪涯将食盒置于法阵边缘,“师父事务繁杂,这几日由我替他来。”
锁链轻响,那少年幽幽抬头,深邃黑暗中,一点红芒格外刺目。
叶雪涯不禁皱眉。
他有心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嫌冗余。心魔缠身如何能轻易剥除,他不过是比余朝多些遮掩的办法罢了。
叶雪涯转身欲走,旋身之际,忽听余朝低哑发问:“大师兄,当初是不是你让方河走的?”
脚步骤停。
无人知晓那一刻,叶雪涯从未愈合的仙骨之伤,一瞬痛至贯彻魂灵。
——而这只是因为余朝提了一个名字。
“你怕不是糊涂了,我从未赶过他走。”
“不,大师兄。”余朝恍惚抬头,似在喃喃自语,“他在外面无处可去,又对你依恋深重,如果不是你让他走,他怎么会一去不回?”
叶雪涯敛了敛眉,眼神中藏不住的厌恶:“说这些作甚,你还在惦记他的仙骨?”
“仙骨……仙骨,”余朝低声重复,惨然一笑,“若是从前,谁会想借这种外物飞升?”
“偏偏受伤的又是我……大师兄,为什么方河那样的废物,会天生得来一副仙骨呢?”
“以他的能耐何日才能飞升?惊鸿峰已没落多时。大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与其让他浪费一身资质,倒不如将这仙骨赠予旁人,那才是真的‘物有所用’。”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余朝声音渐低,最后已是细微如蚊蚋,叶雪涯原本不想理会,然而方河与仙骨反复被提及,他终于还是驻足停步,回首打量余朝。
“那不是一副骨头,而是一个人。余朝,这些时日/你都反思了什么?”
余朝惨笑道:“自然是想摆脱心魔,想要飞升,想要振兴惊鸿峰——大师兄,只怕连你也没想这么多吧?”
“你这位天之骄子,原本可在镜心城之乱后大出风头,借此替惊鸿峰树立威望,为何却像个无名鼠辈一样匆忙回来?”
“——难道你也藏着什么秘密?”
叶雪涯瞳眸骤缩。
恍惚之间,他面前突兀浮现出海上秘境中,被翻红浪的幻象。
红绸锦缎翻涌滔天,又化作水墨人形,那人笑意吟吟,同他暧昧言语——
师兄,你又要失去我了。
嗡!
无声无形的寂静中,叶雪涯仿佛听见了鸿雁清脆的剑鸣。
旧伤疼痛复又上涌,缓慢唤回叶雪涯神思,他下意识掐紧手心,冷声斥道:“无稽之谈。”
余朝慢慢止了笑声,一时寂静,直到冰窟中忽有一滴水珠融化,溅落地面清脆作响。
“师兄,你在说谎。”余朝开口,声调前所未有的沉定,“不然为什么你的眼睛,也是红色的呢?”
“……”
叶雪涯并未答复,他冷冷注视余朝,一旁苍凉冰壁上,赫然映出两点幽邃红芒。
“原来你早就入魔了——原来你,隐瞒了我和父亲这么久?!”
余朝猝然站起,重重禁制被他牵动,一时灵力闪烁,尽数化为雷光鞭笞。
数道雷鞭加身,他骤然吃痛跌倒在地,意识已近模糊。
“你早就入魔了……你的心魔又从何而来……?”
直到陷入昏迷前,余朝仍在呐呐重复,那低哑嗓音如诅咒亦如烙印,于叶雪涯而言,不亚于另一场雷鞭之刑。
余朝彻底昏厥,叶雪涯漠然起身,他未再顾余朝动向,沿着来时路,缓步折返。
鸿雁仍在袖中震颤不止,但这次叶雪涯无需再借剑观照——一路冰壁投射出无数个影子,每一个他都带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那是他的魔,也是他的罪。
而只需一个名字,便能唤醒这双眼睛。
——方河。
当他在时,所有人都嫌他碍眼。当他离开,所有人都向他问及方河所在。
师门如是,外界如镜心城明幽城亦如是,无数条关于方河的问责传递到他手上,而他永远是那个最迟知晓的人。
', ' ')('方河与魔同行,方河陷落杀机,方河为人所救。
他遭遇了那么多凶险,可他无力相助。
只是看着,听着,直到每见到这个名字一次,仙骨之伤便侵骨一分,心魔之毒便蚀心一寸,到最后这名字将随疼痛镌刻骨血,永生永世难以磨灭。
站在冰窟入口,朗日光照刺目。叶雪涯沉沉闭眼,忽觉彻骨寒凉。
【第六十三章】
如果历经百年不寐千年不休,你会渴求什么样的梦?
是成为睥睨天下手握重权的一城之主,还是隐居山间不问世事的乡野小妖?
又或只是盛世太平中的一凡人,平凡的生,安然的死,一生庸碌却安稳,落在浩茫人海中,甚至溅不起一丝水花?
过去白黎曾见过无数人或短促或漫长的生命,可惜他只能作为看客,身为高高在上的神君,他生来便居于九天高堂之上,从无涉足凡世的机缘。
而今却不一样了。
他救了方河,将人留在身边,从此梦境连篇,竟无一夜断绝。
有时他是某处海岛门派下,打理药园的普通弟子,一日复一日,皆在洒扫播种中度过;有时他又是仙门世家下,纨绔不羁的浪荡弟子,流连花丛日夜笙歌,犬马声色醉生梦死;更有时,他化身为蛟龙妖魔,或畅行云雾,或屠戮四方。
梦境无对错,生为何物便当行其道。白黎不会认为世家弟子的风流浪荡有损德行,亦未觉得天魔的屠戮残忍暴虐,他只是醒来后若有所思——原来世间诸多生命,皆有他们独特的经历与情绪。
那些短暂时光沉淀为斑斓色彩,让每个人都足以在这世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而他这位端坐九天之上的神明,至今仍是空白一片。
眼下终是得了机会来到凡尘境……白黎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窗外竹林间,林风簌簌,间或传来利刃破空声响——那是方河在照例修行。
方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从未向他过问什么,安安分分留在这方寸之地,每日定时起居,他看典籍,方河习剑,而后日暮而息,平静从容地好像他们已这样相处许久,而这样的时日将永无尽头地持续下去。
白黎心念微动,忽然很想改变些什么。
-
“方河,再随我去山间看看。”
夏日午后,大地缓慢蒸腾出暑气,方河正擦着额角薄汗,听闻白黎唤他,下意识先应了一声好。
他边走边将相思归鞘,白黎余光瞥到一抹红影闪过,问道:“找到你的剑了?”
“是……”方河怔了怔,似乎自己也有些困惑,“我是剑修,确实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本命剑,想来是之前伤重太过,连相思也召不出来。”
似是回应,相思于鞘中嗡然一响,露出的寸许剑身上,深红脉络如血丝浮沉。
白黎眸光沉了沉,却未再开口。
仍是沿着那条溪流走入山林,自本命剑的话题后两人再无言语,寂静片刻后方河突觉有些尴尬,便随意找了个话题:“白师兄,你修的是什么,可也是用剑?”
这应是很简单的问题——而方河也并不意外白黎会给出惊鸿峰剑修之外的回答,然而白黎却是沉思了格外长的时间,直至林间水声、鸟鸣声越发清晰时,他才缓声作答:“修的是天道,剑名太上。”
……天道?
纵使世间诸多修仙者自诩所求即为“天道”,可从无一人敢断言,自己所习便是天道。
至于太上剑,在方河浅薄的回忆里,亦未曾留下过印象。
白黎不会骗他,但追问下去也只会带出更多谜团。方河正准备另起话头,耳边突兀扑簌一响,一根色彩艳丽的鸟羽自上空坠落。
……鸟?
方河愕然抬头,但见细碎薄光穿破林荫,头顶的高枝上,一只通体天青、尾羽斑斓的鸟雀正歪头同他对视,不知名的鸟儿眨了眨眼,复又埋首,以小巧的喙梳理羽毛。
——但明明上一次来,此地只有鸟鸣而无实物。
方河想起什么,又低头去看旁侧溪流,流水湍湍而过,其间水草招摇,尾指粗细的小鱼往来穿梭,在零碎日光的照耀下几近透明。
猝然脚边窸窣作响,一只叼着野花的白兔蹿出草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接着甩甩耳朵,沿着石块跃过溪流、蹦跳着远去了。
顺着溪流再往前望,野芳锦簇,蜂蝶群舞,生息突如其来,灵动了整幅画卷。
山间景象几可谓剧变,而距离他们上一次来到山林不过几天时间。
白黎对这林间百兽的动静无动于衷,仍在朝前走,方河立在原地怔愣多时方才回神,匆忙奔上去:“白师兄,这山间——”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任谁都能看出山林的迥异,而能造成这般变化的只此一人。
白黎止步,忽地回首,淡然开口:“你喜欢吗?”
“……什么?”
白黎的神情仍是平静的,仿佛这一切变化都是微不足道、随手
', ' ')('施为:“我想将此地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因为你会和我在此停留很长的时间。”
“我?”方河彻底怔住,“为什么会停留很久,又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
白黎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反问道:“还是说,你其实不想留下?”
“不,我并没有——”
千般疑问涌上心头,无数顾虑如暗潮般起伏,然而面对白黎的问句,他只想的到一个回答。
“——留下,我想,我是愿意留下的。”
“可是白师兄,到底这一切是为何?”
白黎道:“因为这里不再只有我一人了。”
方河霎时噤声,竟不敢去揣测白黎话中深意。
白黎说他将长留此地,方河闻言,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恐惧,而是惊诧。
惊诧于白黎将给自己提供长久的庇护、惊诧于白黎从未嫌过他的打扰。
而今,如果此地真是一幅空白画卷——白黎竟是在向他商讨如何描绘这整片江山、只为呈现出他喜欢的模样?
仿佛有无形空洞俶然崩塌,心间忽然涌上极致的酸涩与委屈——似乎已经有许久,不曾有人在意过他的感受了。
方河眼眶俶然一酸,而他甚至不知这委屈感喟因何而起。
“怎么了?”
瞧见方河眼角骤红、眸中水雾弥漫,白黎一时不知所措,他知晓这是“哭泣”的预兆,世间人常因悲伤痛苦而有此情绪,只是他不知是什么地方触痛了方河,他只想让方河安心在此留下,为何却会让他感到痛苦?
而以他的经历,白黎神君、白黎城主、白黎药师,从不知晓如何安慰旁人。
“无事,”方河擦拭眼角,语调却是带着笑的,他低着头,缓慢且清晰地给出答复,“好啊,我答应留下。”
“我喜欢的样子……”方河摇头失笑,“实在再简单不过,我只求一隅安好而已。”
白黎却是当了真,追问道:“‘一隅安好’是什么样的?是山林,湖泊,又或是海中山崖与梅花院落?”
方河拭尽泪痕,轻声道:“都可以,只要此地永远安宁,那它就是我喜欢的样子。”
白黎罕见地认真:“凡世光景,我见得不多,你若有所想,尽可告诉我。”
方河点头,好不容易止了泪意,再一构想此地将要呈现的光景,忽然眼中又再度涌起涩意。
——实在是太久了。
哪怕他的记忆混乱又模糊,那股经久的怅然却是做不得伪。想必他过去曾遭受过不少委屈折磨,说不定连记忆也是因太过痛苦而自行忘却。
而今却是来到了世外桃源地,被一个谪仙般的人所救,甚至慷慨分享他所创造的世界。
他已太久不曾感受到旁人的温情,白黎或许只是出于客气找他商议,然而连这样的平易问候似乎都暌违已久,只是半点关怀体贴,便足以让他潸然。
“……到底怎么了?”
见方河大力擦拭眼睛,白黎担心他弄伤自己,连忙出手相帮。此番山林之行尚未走远,前方还有诸多未展示之处,但见方河情绪异常,白黎也未强求,带着他旋身一晃,重回竹林屋舍。
他还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人,从前也罕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失态。白黎送方河到了门前,犹豫不知是否应当陪伴入内,方河却是朝他摇头示意,只想一人独处。
白黎心思浅,方河说要独处,他便不会相陪。
眼见房门合拢,白黎忽地皱了皱眉,只觉心间一阵悸动,却不知是因何而起。
【第六十四章】
一朝心念动,千里江山起。
那幻境的主人执起了笔,于是千里江山连绵,万里风光无限。
山河湖海、荒草沙漠、晨曦微光、落日星辰。
四时轮回变迁。
远在那竹林屋舍外,在目之所及的青山之后,白黎已随手推演过几番沧海桑田。
他偶尔会在演绎出某个场景时拧眉思索,接着复又挥手,于是漫天星河如水雾弥散、喧嚷集市如流沙消逝,一道覆雪山崖或是海中孤岛冉冉升起,避世而冷清。
那都是他梦中所见的凡世光景,可他不知哪一样才是方河喜欢的。
又或者方河其实无甚偏好,诚如他所言,只要“一隅安好”便可,但白黎总在细微的地方格外偏执,他想将方河长久留在此地,那就一定要造出一个最完美的幻境。
他想,那样方河才永无离开的心思。
这才能永远留住他的梦境。
再邀请方河去山林时,方河已整理好了情绪。
那阵难言的酸涩苦楚仍有残留,但当方河同白黎淡漠的眼神对视,那酸楚忽得就削减了几分。
——在白黎身边,他总是安然无恙的。
信任不知从何来,可就是如此根深蒂固,他愿意几近孤注一掷地去信任白黎,尽管他已经再无什么可失去的。
蒙蒙然间,他总觉得自己已体会过失去一切的滋味,而白
', ' ')('黎是他新生的起点。
所以眼下如此胆大无畏,他的信任几近交付一切,可仍愿意将这颗真心寄托给白黎。
虽说白黎看起来并非玩弄人心之辈……方河心中思索,忽地自嘲一笑。
倘若白黎最后真辜负了他,那他便认了,左右最差不过一死,而在他看来,死亡并不值得畏惧。
这番意气狂气可谓前所未有,但方河并未自觉有异。
仍是山涧溪流,林荫蔽日。
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林间生机盎然,热闹非凡。
方河跟在白黎身后,那些鸟兽似乎格外嘱意他,青色的大鸟于他头顶盘旋,尾羽铺散如扇,星屑挥洒如雨;白兔与鹿蹦跳奔来,亲昵地跟在他腿边,衔来沾着露水的枝丫。
到最后方河甚至有些步履维艰——只因要时时提防踩到脚下不知名的小兽,但抬眼望去,前方白黎仍行得从容,鸟雀走兽都避开了他,花树枝叶也不曾遮挡他,独一个空阔的纯白背影,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于幽深林间。
——那是不属于这世间的人。
若要长久留住这份安宁……我又该如何追随他?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直至走出山林,豁然开朗。
密林之外,有风自山崖下呼啸而上,掩住了方河一瞬讶异低呼。
那是群山环抱下的一处山谷。
良田沟渠井然有序,农家屋舍散落其间,有荆钗布衣的妇人扶着筐箩缓步行走,亦有孩童倒坐牛背,嬉笑玩闹。
粉白桃树拥簇盛开,低矮绿荫绵延铺展,一道瀑布自山外垂落而下,击打在一座大型水车上,水花四射飞溅,映出虹色倒影。
农人自在耕作,鸡犬悠然相闻,俨然一片避世安然的桃源地。
——不止是山林百兽,他甚至能描绘出浮世众生。
且观那些村民行动无碍,言语自然,仿佛真是生于此长于此、历经数代传承的避世山民……
方河呼吸一滞。
“上次就想带你来看的,”白黎道,“凡世光景,我见得太少,此处也不过是千百年前的一个缩影。”
“我做的不好,所以想找你来看看。”
“不、这已经……”方河完全为所见震撼,一瞬竟不知如何言语,“这已经足够精妙了。”
他不禁望向白黎:“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全是水月镜花的幻象?”
白黎却道:“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只是我从前的一点印象罢了。”
他扬手,于是一道石阶自山壁凸显而出,一路从峭壁延伸至崖底。白黎并未御剑腾空,而是沿着石阶从容下行,方河跟在他身后,听白黎继续说道:“很久以前我去过一个村落,机缘巧合,见过一些人、救过一些人。那时闲来无事,收了他们神魂中的一念当作诊金。”
……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白黎从不掩饰他身份上的漏洞蹊跷,又或者他本就从容坦然毫无隐瞒,所以一切蹊跷都显得顺理成章。
方河心中默默记下,放眼打量四周,然而山村光景亘古如一,农人起居长久如是,他自己亦是久违凡尘之人,实在难辨这是何处。
直至走到田埂间,一位拎着包裹的农人同他们相遇,来者并不认识他们,却分外热情:“山外来的客人?真是生面孔。”
方河抬眼同来人对视,又是一阵惊愕。
——那是一个农人打扮的凡人,躯干四肢寻常无异,唯独面目模糊,五官洇散如水墨。
白黎神情平静,对这怪异的面目视若无睹:“是,与同伴出游,偶然路过此地。”
“农人”便朝着方河转过脸来,似乎是笑了笑:“原来是游人,能寻到我们这村子的可不多见。对了,已近晌午,两位可愿来寒舍用饭?家中正要办喜事,也想多邀请些客人。”
白黎不答,转问方河:“你想去么?”
方河盯着那张水墨氤氲的脸,说不出是什么情绪,那非人之状太过明显,他实在无法如白黎这般淡然处之。
“……谢过好意,不必了。”
半晌,他艰难开口。
“农人”也未挽留,客气道了别,拎起包裹朝前走了。
“他们的脸,都是这样么?”
待农人走远,方河不禁发问。虽说这幻境已足够精妙,他还是有些意外白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瑕疵。
白黎道:“不过是千百年前的一道念想,原主早已轮回,那一念也就不再清晰了。”
方河迟疑点头,思绪万千。
再往前,村人渐多,人声渐嘈杂。
无数低闻窃语,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村落中心,人群环绕,似乎有什么事物正被他们团团包围。
白黎怔了怔,忽道:“我倒是忘了,这里还有个例外。”
方河不明所以,却见白黎抬手施了术法,此时村中人见到他们俱是视若无睹。方河跟在后面,困惑白黎为何突然要隐匿身形。
噼
', ' ')('啪,噼啪——
细微的火焰炸响、升腾的气浪呼啸,有什么东西正在人群中心燃烧,间或传来一两声压抑的痛呼。
待方河随白黎穿过人群,看清那个匍匐倒地、满身黑焰的少年,一瞬似有惊雷炸响,于脑海中轰鸣震动。
——那是一个背负双翼的少年,漆黑羽翼破损不堪,污浊血迹遍布全身,他着一身黑袍,黑发蓬乱覆面,一股诡异的漆黑火焰烧灼着他的羽翼,将他笼罩在纯黑的地狱间。
他还活着,他还在挣扎痛呼,那火焰似乎只想焚去他的双翼,甚至没有毁坏他的皮肤与衣袍,只是其形诡异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白黎制造的桃源幻境里,不该有这等诡异之物。
而那个少年的样貌……方河努力想去看清,他几乎可以断定,在那披散长发下,一定不是如周边凡人一般水墨模糊的脸。
那该是一张怎样的脸,是不是明明眉眼柔和、却又总是冷漠倨傲?是不是唇峰凌厉,总爱吐露奚落嘲讽?而那双眼睛,是不是黑色之外的色彩……?
——咚!
脑海中似有重锤敲下,方河一瞬惊悸,突然醒悟他一定见过这个少年。
——这般印象深刻,哪怕忘却记忆,再相遇时仍旧刻骨铭心。
白黎立在那少年面前,他抬了抬手,罕有的迟疑。
“你要做什么?”
静默数息,竟是方河先开了口,“你是要帮他,还是要将他抹去?”
白黎停下手势,问道:“你想留下他?”
方河下意识摇头,然而话语却不尽然:“他也是以前的‘一念’?”
“不完全是,他并非凡人,神魂特殊。”
白黎从来坦诚,这番回答更证实了方河心中隐约的猜测,他深深吸气,明明知道那少年就是此处幻境中的异端,然而一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他想看清那个人。
纵然那人如此诡异特殊,纵然那可能会唤起他刻意遗忘的记忆,然而即便如此危险——无数念头于脑海中盈盈绕绕,最后只归结于一个念头。
——我想看到他。
方河道:“留下他吧,我有些在意。”
白黎便撤回了手,站在方河身边,静静看着黑焰将少年的羽翼焚烧殆尽。他开口:“我帮不了他的,这只是往事重现。”
“那是只凤凰,世间绝无仅有的黑凤凰。不过这日之后,他也不能算作是凤凰了。”
“那火焰,”方河眉头紧拧,一句话快过思绪,脱口而出,“他变成了魔?”
白黎避而不答:“天道有命。”
【第六十五章】
方河脸色愈沉,难得追问下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有什么天命安排,迫使他从凤凰化魔?”
白黎默了一瞬,道:“他的确是被刻意挑选出来的。”
“但不同于天生天赐的仙骨,他只是恰好被凤凰一族推选而出,仅此而已。”
“凤凰族……”方河思索片刻,立时惊诧,“他是被族人选出的牺牲者?!”
白黎目光放远,似在眺望青山之外的九重云霄:“是,毕竟天命不可违。”
方河难以置信:“为什么——天道竟会让凤凰这等神物入魔?!”
白黎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愿谈起这个话题,但顾忌方河感受,还是耐心回答:“因为世间的魔永远除灭不尽,‘有人’想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凤凰一族,不过是个尝试罢了。”
“这也未免……”方河彻底惊住,“残忍”二字在齿间徘徊许久,仍难形容他对此举的感受。
“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随白黎目光看去,那少年昏沉倒地,此刻不祥的黑焰终于熄灭,火焰之下,羽翼已被尽数焚尽,徒留两块硕大焦痕。黑、褐、红三色污迹在他身上泥泞成一片,惨烈而可怖。
村人们见火焰熄灭,依旧不敢上前,只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方河留心分辨,这才捕捉到一些关于少年的只言片语。
少年是前不久突然来到村子的,那时他就带着满身伤痕,只是最初他将一对羽翼藏得完好,无人发现他的异族身份。村人见他年貌不大,有心收留他,少年却是警惕又抵触,缩在村尾的一间空屋里,拒绝任何人靠近。
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连三日不声不响,村人担心他,正欲敲门进去,冷不防一道惊雷炸响劈穿旧屋,霎时滚滚黑焰自屋中燃起,那少年终于打开了屋门,却是带着一身火焰,哀嚎奔逃。
漆黑火焰笼罩着他,旁人避之不及。更有人低语这是否算是“天谴”,看那少年漆黑的羽翼,说不定是获罪的妖魔……
村人们惴惴不安,却又不敢妄动,待火焰燃尽,有大胆者前去探他气息,惊道:“他还没死!”
一时又是哗然——如此劫难还能不死,这少年定非人族。
有村人道:“这该怎么办,难道还真要杀了他?”
“可他看起来还这么小……他也是遇了大劫难。”
', ' ')('“之前几日他从未收受我们的帮助,他是不想牵连……”
万千商议后,终于有人发话拍板——将少年送到村外山林中,任他自生自灭。
人群又让开一条路,有两位年轻人支起简易担架,抬着少年朝外走去。
方河下意识想跟过去,白黎却站定原地不动。眼见那些人走到村落边界,身形忽得虚幻模糊,仿佛溶进了一道无形壁障中。
白黎道:“抱歉,只能让你看到这里。”
方河愣了愣,这才迟钝知觉,这桃源村落中俱是白黎回放的幻象,白黎本意在村落,无心去构筑关于那少年的一切。
所以再往后的,他也看不到了。
“那后面呢?”方河追问,“你说他没死,之后又经历了什么?”
白黎沉默了许久,才道:“后来,他遇到了山中的妖,那只妖救了他。”
“再往后,他还是被凤凰一族找到了,那只妖看着他被凤凰族带走,之后再未重逢过。”
他说完了往事,忽地开口:“你很在意他。”
他说得笃定,因方河的反常显而易见,在此之前方河从未有过深究的念头,而今却是为这少年追问再三。
“我,”方河突然被点名,第一反应竟是想搪塞遮瞒,“我只是好奇,因为他实在太特别了,我……很想看清他的脸。”
“为什么,你能认出他?”
“不……”方河张口结舌,可实在无法向白黎道明他这复杂心绪,那并非只是一句单纯的“认识”,他敢断言他与这少年渊源匪浅——也许不是千百年前负伤的凤凰,也许是千百年后大魔已成——他与这少年,定然有过极深极密切的关联。
可他为什么会选择忘却?
如果追问下去拾起记忆……又是利是弊?
——他与白黎的静世安好,会因为他对这少年的好奇而打破吗?
千般思绪都远去,独这一个问题,于脑海中嗡然回响。
——是要选择过往不知喜悲的记忆,还是眼下长久的岁月安宁?
半晌,方河略微侧过脸去,给出答复:
“没什么,只是因他与这周边一切都格格不入,我实在有些好奇。”
“但我想,这安宁的村落中定容不下他,我也无意去深究。”
“就让这里永世平静安好,也别再起波澜争端,这就足够了。”
白黎未察觉方河心中几番起伏,只听得方河不再追究,还是多解释了一句:“从前你说山中有妖村中有人,我便挑了这一处,未曾想起还有个神魂尚存的凤凰。不过此后他不会再出现在村中,这村落依然平稳无恙。”
方河点了点头,眼睫半垂着,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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